陈毓的流水镇:传出土地上米根老爹的消息

2025年12月10日 字数:1803
  ■谢志强
  当我读到陈毓《我们结婚吧》中的《大雪》时,目光停了下来。我想到另一场大雪。童年时,我生活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的农场里,沙漠和绿洲的自然界限分明,死亡之黄色和生命之绿色形成对峙和反差,但一场突降的大雪会瞬间消除两者之间的界限。《大雪》的主人公——米根老爹死于大雪节气的早晨,这让我想到了乔伊斯的小说《死者》关于死亡的经典结尾,在主人公离开热闹的聚会回家时,大地已被死寂的大雪覆盖。
  《我们结婚吧》由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于2025年10月出版。全书以二十四节气为故事的主线,从立春到大寒,用四十八个短篇故事展现了一幅幅真实的生活画卷。陈毓笔下的人物故事都发生在流水镇,那是位于秦岭深处的一座水乡小镇,风光、风情、风俗和人物故事细节等融为一体,我将其视为深植土地的乡村叙事。
  当代世界,长篇小说有一种强劲的变化和趋势,就是碎片化,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表达方式,安赫莱斯·玛斯特尔塔的《大眼睛的女人》,桑德拉·希斯内罗丝的《芒果街上的小屋》,君特·格拉斯的《我的世纪》,韩江的《白》,马利亚什·贝拉的《垃圾日》,贾平凹的《秦岭记》《消息》等,都是由系列微型小说组成的长篇小说,也均触及了现实的脉搏、显示了时代的节奏。陈毓也融入了这种表达的谱系之中。我没询问陈毓是否有意识采取这种方法,但此前她一直写微型小说,小说的两种极端体现在此像流水一样汇合、兼容,我称之为一鱼两吃。
  卡尔维诺的《马可瓦尔多》是以春夏秋冬的季节为经纬线写一个人;两年前,我写的长篇小说《红柳的季节》实为微型小说系列,也以春夏秋冬为结构;陈毓则更进一步,将二十四节气贯穿于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和生存智慧之中。
  在1990年举行汤泉池笔会上,曹乃谦阅读海明威的长篇小说时舍不得放手,虽然他写的系列微型小说土得掉渣,却妥帖地运用了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他的小说用的是山西方言;鲁迅、余华的小说写的是浙江,用的却是普通话,重要的是人物行为表现出了地域特有的做法。陈毓也用普通话呈现陕南地区的人物群像,深厚的地域文化驱动了小说人物该怎么做。我在意的是,人物要怎么做,才能体现出人物的独特性。
  且看《大雪》里传出的米根老爹的消息,用的是现在时,现在即米根老爹处于弥留之际。先写爷孙关系,他记不得是否教过孙子“1+1=2”这道算术题。他当了一辈子的小学校长,很多事情现在却说不准了。当然,记不得、说不准是一种有限视角(内聚焦)叙事,当代小说多采用平视或仰视的手法,进而引导读者“自己看”。
  在《大雪》之前的篇章里,有限的叙事视角“我”隐在人物背后,像个局外人,随着流水般的人物渐次登场、渐次退场。到了末篇《佛手花》中,“我”终于现身了。作为读者,我原本抵触评议性的叙述方式,但这一次,我认同“我”作为一个见证人来追忆一个人物时的立场,或者可以说是陈毓的视角在起作用,以此标志着“我”的存在。
  在《大雪》中,米根老爹习惯了务农,但他在菜地边的小水渠里跌了一跤,卧床三年后,他预感自己的大限将至,于是开始做生命的减法题。
  死亡是“大事”,但陈毓将笔触落在了小事上。卧床的米根老爹“听见窗外树叶掉落过三场”,以此昭示他卧床了三年,他的体内有一根细丝在游荡,随时会离开他的身体。那根生命的细丝在文中先后出现了三次,渐次增量,那是生命之重与生命之轻的转换,形成一种轻的意象,而结尾处的大雪也纳入了这个意象之中。米根老爹死于大雪节气的那天早晨,儿子觉得父亲轻轻的,“像一个婴儿那么重”。轻的意象牵系了一系列细节——树叶、细丝、肉身和加减题,那么,人生的过程,从做加法到做减法,不也是由重到轻吗?
  陈毓以轻示重,着重描写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米根老爹在平静的状态中交代晚辈两件事:“一呢,把重得抬不动的柏树棺材换成轻的桐木棺材;二呢,把远的、风水好的墓地换成屋后面的树林,在一棵树下埋葬了事,还可以看家护院。”
  如果说第一点是轻与重的关系,那么,第二点则是远与近的关系。米根老爹为活着的家人着想,他看淡了死亡。某些传统习俗一向讲究轻视生而重视死,米根老爹的遗嘱则是以他的方式对根深蒂固的习俗进行了一次颠覆。
  我不想用女性主义来套用陈毓的《我们结婚吧》,但作为女性作家,其中的叙述者有自主意识,她在成长中觉醒,这一点,从隐藏在背后渐渐显出的第一人称的“我”的评述性叙述可见。
  在陈毓的这部小说里,开篇写出生,末篇写死亡,生死如流水,悲欣交集、生生不息,血脉、气脉、文脉等在此交融。流水镇的四季循环、生命轮回,就是纯粹的中国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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