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溪谷

2025年10月15日 字数:2292

  (图片由AI生成)
  
■张韵秋
  置身其中,沿着一条有着红黄绿三色彩虹的柏油道慢慢行走,感觉处处别致、精巧。不时有火一样的红枫,披着一树阳光,熊熊欲燃,立在取名鸿岩苑、卢橘房、乌椹苑的檐下窗前。
  我试图寻找一个高度,去完整理解友人的“云梦溪谷”,但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去,都只能看到它的一部分。黑瓦翘檐的屋宇,在炫目的阳光里,掩映于红枫、乌桕、红杉林这些红晕和高低错落的绿植丛中,影影绰绰愈显神秘端庄。再挪几步,会看到阳光下白亮的水。有活泼泼的泉水从山中汩汩流经,有蓝莹莹梯田一样的泳池,有安放着冬日枯荷的一湾湖水。溪流蜿蜒,水声訇訇,贯穿整个山庄。
  那湾湖水里,立一风亭。古人造亭,起台,建楼、阁、轩、榭,都有格局和讲究,但此亭显然超越了自古“亭子”有顶无墙的理念,豪华、大气、自我,亦亭亦轩,四面皆有挡风玻璃幕墙。纱帘低垂,上午的阳光正从四面八方穿过那方亭子,映出亭中三两饮茶人似静似动的影子,似有古人风度。
  举目一望,是绵绵不绝的竹海,从山顶到山脚,又从山脚到山顶。温煦的冬阳翻涌在起伏的竹海上,透亮似烟,似尘若雾,让我想起近日读的《梦溪笔谈》。
  浮光掠影如梦,我忽然从文学的意义上理解了“云梦溪谷”。云端之上,它是群山梦的注脚,静卧竹海浪歇处,一幢幢房屋独成乾坤,古风盎然,又现代气派。群山层叠成篇,它似一个句号,纳了章断了句,纳了云端深处无边的竹枝竹叶、无忧无虑的山风、无际的蓝天和如洗的阳光,也纳了我们一帮以文学名义闯入的人。
  人在这样的清新空阔里是坐不住的,追随着潺潺的溪流,在园中一直缓缓走。我们惊喜于一座石桥,一丛菖蒲,一大片雪一样的蒹葭,惊讶于音符一般流畅蹭蹭隐于树顶的松鼠。不远的水面,还有只自由的孤独的白鹭,埋头梳理着光滑的衣羽,我们走近了它也毫无怯意。我又一次理解了云梦溪谷为什么还要加上“奢野”二字,原来它与山野是没有边界的,没有物理意义上的栅栏,是云端深处的驿站。它接纳着天空的白云、飞禽,也接纳着林中的小兽,你可以随时一脚跨入柏油路外松软的林地,走向竹海更深处,完全地融入自然。你也可以去附近相邻的升着炊烟的村庄、农家,去窥探他们既神秘又古老的生存方式。十月,田地里的稻穗、豆荚、花生、芝麻等已经收获归仓。天空湛蓝,山乡人家被青青的麦苗、油菜、小菜园、茭白田环绕着,静谧、恬淡,有种远离现代文明的淳朴的精气神。想来如推开一扇低矮的柴门,问女主人讨要水喝,她定会指着柴灶边润泽幽深的大缸说:“喏,自己舀。”掀起缸盖,藤黄色的葫芦瓢就舀起了一瓢沉静的梦境——那是你复归的原始的稚嫩的幼年和童年,清凌凌的瓢水里摇荡着阿妈阿奶温柔地呵斥。
  走着走着,一大群人都走散了。真的是各自都去“采风”了吗?还是融入了风?隐遁入了林?
  偌大的山庄,无边的山野,足以熨平时光的皱褶,让疲惫的旅人从尘世中消失,完全松弛。
  我又一次理解了“松弛”。那是我刚进山庄,到山腰一间房里放下行李,喊声“小度,小度,请打开窗帘”,洁白的纱帘即缓缓打开,上午的阳光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倏然洒向大床上松软的被褥。被褥亚麻色的护毯上,就绣有“松弛、治愈、自然态”。想来那是朋友创建山庄的初衷,让每一个来到山庄的客人,都可以身心无碍地融入一回山中。
  我独惦记溪谷的夜空,走出屋子,草木的香气就是在那时扑人鼻息的。秋冬的夜晚,霜寒露重,草木竟然不是在寒霜里休眠,还在蓬勃地进行着光合作用。燃烧的红枫、乌桕、落羽杉、银杏、垂柳、麦冬,蔓生的野草,万万千千的竹枝、竹叶,它们白天充分吸收的日光在此刻欢快地喷薄、交织、抒发,沁人衣裾,好闻得令人惆怅。
  四周影影绰绰的山峦、汉唐风格的楼宇,在夜色里入定了一般庄重。草木的香味丝丝扣扣,从四面八方赶来,又往八方四面而去,提醒着你在山野的存在。农历月末,一弯瘦月即将隐入西山,把无垠的苍穹还给了漫天寒星。
  同样是夜空,江南的含蓄、婉约让我想起另外一番不同景象的夜晚。
  一年,在北地敦煌,端坐鸣沙山顶看日落,等月牙泉的灯光亮起。我双脚插在温热的沙子里,目送最后一道残阳,抚过对面曲线优美的沙脊,一回头,便看见了敦煌的月亮,不知何时已孤悬在中天。莹白的月光,如瀑如雨,落在脚下,沙子都变得晶莹透亮起来,刀削般的沙丘,似一头头静默的骆驼,卧浮在无边的月色里。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沙漠的月亮,从时光深处探照而来,在整个河西走廊的上空,冷峻、孤绝、幽深、隐忍。月牙泉也终于安静下来,回归到沙漠的怀抱,一汪清水,荡漾在天地、沙丘之间,像是黑暗中,可阅尽人间幽微的眼睛。
  我仰望夜空,无尽的月光正在我的头顶。想到这枚映照着我的千古的月亮,曾映照过荒漠上的金戈铁马、商贾驼铃,也映照过僧侣布道、将军出征……那一刻,耳畔便掠过王昌龄、卢思道、辛弃疾们幽然于天地的慨叹:“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天涯一去无穷已,蓟门迢递三千里”,“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余事且加餐”,“重进酒,换鸣瑟。事无两样人心别”……字字哀别离,句句是旧疆难复的怒吼和悲楚,哪一阕,都久久激荡回响在天地间,在后人心里得到别样的注释。
  北疆与江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月色和夜色,一种是深不可测的苍凉,一种是细腻优柔的婉约,今夜,忽如两种不同的酒体,入我喉舌,碰撞交织,酵发出无限的美感。人类的文明,生生不息的力量,从磅礴的北国到温润的江南,从秦皇汉武到武将仕官,有“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般的闲适,有“把栏杆拍遍”的壮怀激烈和焦灼。
  从古至今,日月升落,众生的马蹄嗒嗒越过尘世。这一世,你的跫音、唱响,会轻轻落在谁的心上?溪谷安宁的天籁、深邃的夜空、清新的草香让我想起这些。我在夜色里深深呼吸,久未归榻,听风从八方四面的竹林深处,自在逍遥地吹过溪谷。
网站备案号:陕ICP备06007924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