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丑陋的汉族男人终于上路西行
2025年09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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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由AI生成)
■贾平凹
一个晚上,我坐在了案桌上,看着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了很久的贾平凹,觉得这个矮小而丑陋的汉人要去走丝路真是可笑。古人讲做学问要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他默数着自己去了西部几万里路了吧?可古人的行,是徒步或骑了一头毛驴,日出而动身,日落而安息,走到哪儿吃在哪儿住在哪儿,遭遇突如其来的饥渴、病痛、风雨和土匪,那是真正体验着生命的存在,而他的几万里则是坐了飞机和火车,一觉醒来从西安到了乌鲁木齐或从乌鲁木齐到了喀什到了伊犁。城市都是一样的水泥修筑的山村,都一样有着站着警卫的政府大院和超市。因事耽搁了吃饭时间的肚子饥和乞讨者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儿的肚子饥绝对是两码事儿!灵魂又回归到了身体。当灵魂和身体都感到寂寞之时的西行计划里,我邀请了三位朋友,说:徒步是不现实的,那就搭上汽车,一个县一个县地行动吧。
我脑供血严重的不足,恐怕是小时候饿坏了脑子和中年时期的烦闷所致,每年的冬天要注射七天的丹参液,现在我得提前进行。怨恨的是右大腿根的麻痹一时难以治愈,虽无大碍,但接二连三地做梦,都是骑了自行车不得下来,结果冲进了人窝,嘴里在紧张地大喊:啊!啊!连人带车倒地,还撞伤了别人。
我在陕西安康的一个高颧骨的朋友,给我带来了一盒膏药和两张与丝路有联系的照片。膏药贴上无济于事,照片却让我激动不已。一张照片摄自安康博物馆,是一只金蛋,说是在安康志上记载,汉朝政府推行奖励桑农的政策,凡有植万株桑者,可奖励一只金蛋。一张照片是一个村镇路口的石碑,上面用隶书写着:高鼻梁村。这令我一下豁然明白汉代的丝路为什么以长安城作起点,那不仅因为是在汉代国都,更是因为长安城所在的陕西南部盛产丝绸。如今以产丝绸闻名的苏杭,那时恐怕还多是一片水泽吧。而高鼻梁村,必曾是洋人去采购丝绸的驻地了。我想起了茂陵博物馆的汉朝官员接见外国使者的壁画,哎呀,使者是躬腰拱手,低眉顺眼,一脸的紧张和畏缩!
我说:“拜拜霍去病,路是有路神的,霍去病是丝路的神。”
霍去病的陵墓是高大的。过去无数次地来到这里,为的是那些举世闻名的石雕艺术,膝盖就软下去,放声大哭。在陵前捡起一块汉瓦的碎片,瓦片上恰好有一个小孔,打磨了半天拴绳儿系在脖颈,发问埋下一粒种子可以收获万斛的粮食,咸阳塬上埋下了这么伟大的人物,它将生长出什么呢?陵墓不是浑圆状,如山的土堆高低起伏,如燃烧的黑色的火焰。陵墓管理人员讲,陵墓是以祁连山的形状建造的。噢,这就对了!亘绵千里的风雪祁连却整个儿是为霍去病存在的!我在系着的瓦片碎块上用笔写了“去病”二字。
让我的西行成为一次身心的逃亡,或可称作一次精神出路的拓通吧。
正如死与生俱来,生的目的就是死亡一样,我总想将心放飞又怎能放心呢?在系着了写有“去病”字样的汉瓦碎块的第四天,哗哗的一场雨淋湿了我晾在阳台的衣服,也淋湿了西行的欲火,至少我在一日复一日地拖延着时间。已经说好了的,一块儿上路的三个朋友不停地打电话催促,我只是以别的事搪塞着,说还得搜寻些丝路的资料,譬如,正在读斯文赫定的《丝绸之路》。其实,斯文赫定的书我早读过了。之所以迟迟不能上路,是我喜欢上了一个女人。
我以往的好处是,对女人产生着莫大的敬畏,遇见美丽的女人要么赶快走开,要么赞美几句,而且坚信赞美女人可以使丑陋的男人崇高起来。但这一次当奇缘突至时,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可能是病了,爱情是一场病。我的身子和灵魂又开始分离,好几次经过了她的房子,我已经坐在了她家铺着花格床单的床沿上,我看见贾平凹在房门口踏了一片脚印又走开了,我与她像各躺在云头上聊起了天,贾平凹拿起了电话筒又把电话筒放下。这女人是冷傲的,她的美丽和聪慧像湖一样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在我的印象里,美丽的女人不读书,不爱艺术,只是追求时尚和金钱,可她是一位出色的表现主义画家。西安是传统文化厚重的城市,而她的画有强烈的主观色彩,色彩、构图都推向极致,又充满了焦虑、迷惘和激情。更令我赞赏的是她并不是无关痛痒的画家,画面处处在强调着一种时代的精神。我已经老大不小了,而且旷世之丑,我与她的交往并不是要干什么,但我无法保持我平日的尊严。人到了轻易不肯说出爱的年龄,这个字说出来了,我活得累她也感到与我在一起时的沉重。在她不能应约而来的时候,我就画马,因为她属马,又特别爱马。那些日子,马画得满墙都是。同行的朋友们已经对我的拖延感到了愤怒,他们知道了我之所以拖延的原因,一方面惊叹着这个女人对我的想象力如此激发而画出了这般好的画;一方面骂我重色轻友,又以丑与老的话题对我实施打击,更糟糕的是他们私下与她交涉,约她同我们一块西行。她的回答是否定的。
我再一次翻阅关于丝路的资料,有一段记载使我苦笑不已。那记载的是年轻的瑞典人斯文赫定之所以在罗布泊长期不归,野兽般,除了痴醉于探险事业外,还有一个秘密是他失恋了。可以说,斯文赫定是在失恋后对自己的放逐,精神漂泊使他完成了自己的事业,而失恋中的我终于决定立即动身上路了。这个时候,突然间感到了西安的喧闹和杂乱,空气污浊以及建筑和人物都面目可憎。
九月的西安阴雨连绵,沉重的雾气使天压得很低,街道两旁的杨树年纪大了,差不多的树身生了洞,流淌着锈铁色的汁,像害了连疮,而树絮如毛毛虫一样落在地上,踩入泥里。我并没有打伞,从城市的南郊步行进城墙内区的羊肉泡馍馆去吃饭。经过西门外的石桥,有人在桥头上吹埙。自从我写了《废都》后,中国最古老的乐器,这个拳头大的土罐儿成了旅游点上卖得最好的商品。吹埙的家伙是个光头的中年人,他在雨地里吹埙是为招揽顾客推销产品,但他吹得很好,声音从雨点的缝隙穿过,呜呜之音如鬼哭狼嚎,我却激动起来,注视着他自认为这是为我壮行。仰面就是西门,城楼在雨幕里巍峨,城门是封住了的,人流车辆顺着左右的偏门通行。我突然间浪漫起来,跳上去在封闭的城门前一蹲,蹲成了一只狮子。
在那一刻我想,古丝路就是以这里为起点吗?脖铃喤喤的驼队驮着云彩一样的丝绸就这样打开了城门一路往西吗?商队出发时红男绿女在这里摆下酒席,霍去病开拔时汉武帝在这里擂鼓,玄奘取经时这里也是佛乐冲天,连贬官流放的林则徐在西安住过一段日子要往新疆,也是三五成群哭送的人,而我要走了,她怎么就销声匿迹如飞鸟一样杳无踪影了呢?“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已经死了,早早死在了唐朝。雨还在下,屋檐吊线。油漆斑驳的城门上有一张晶亮的大网,黑肥的蜘蛛在吊着自己的丝往下来,停驻在我的头顶。沿着城门楼南北而去的城墙垛口,一排排尽是我名字中的凹字。我感觉我这尊狮子是红了眼的。(此文系作者散文作品《西路上》中的一篇,今新改之,以飨读者。图书于2001年10月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和三秦出版社分别出版普通版与手稿珍藏版,2003年9月收录于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贾平凹长篇散文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