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与藤

2025年09月09日 字数:1522
■李双霖
  老窑院畔的皂角树

  每年正月回老村,都要去看望那棵站在老窑洞院畔的皂角树。老村已在十几年前一次旧宅基地复垦时,被装载机的巨齿刮平,只剩下几孔被岁月熏黑的窑洞和一棵皂角树。踩了几十年的道路被掩埋,一切都变了模样,想近距离依靠那棵树,确实有些困难,只好站在远处注目。
  确切地说,这棵树应该是“树二代”。它的父亲或者说它的母亲,自然也是一棵皂角树。但我还是倾向于“它父亲”这个定义。原因是那棵老皂角树从来没有结过皂角,也不怎么长刺。当年,它的父亲完全称得上是古树,四个人手牵手也围不拢树干。有一年春天,那棵老皂角树被生产队队长指挥人伐倒了。他让人把几片大锯条焊接起来,指挥几个身强力壮的木匠锯了三天,终于把那棵饱经沧桑的树伐倒了。树倒下的时候,小村上空腾起了巨大的尘烟,树上几十个鸟巢同时落下,每家每户都分到了鸟巢和树枝当柴火,鸟巢变成了村里人灶洞里冒出的炊烟。一棵树倒下,围绕大树的窑洞一下亮堂了许多。我读小学的时候,那些课桌就是用那棵大树做的。我眼前的这棵树,是从老树巨大的伤疤上冒出来的。
  我们家搬到这孔做过羊圈的窑洞时,老树的伤疤已经发黑,从树皮处冒出一些小树苗。每天清晨或者午饭后,一群羊就腾起黄尘,奔腾着冲向门前那条深沟去吃草。这些羊中总有几头贪吃的,到了这些伤疤上冒出来的小树苗跟前,就会忍不住停下来啃,哪怕后边的鞭子甩得多么响亮,羊儿们还是要啃几口。几年了,那些小树苗怎么也长不起来。母亲看到它们被羊啃,觉得很惋惜,就从沟里背回一捆枣刺,再从这些“树二代”里选出一棵茁壮的,用枣刺把那棵老树上分蘖的苗围起来,剩下的全部从根上清除掉。羊肯定恨过母亲,嫌她多管闲事,但劳碌的母亲哪有闲时间去理会一群羊的感受啊。
  “树二代”在一捆枣刺的保护下,在时光荏苒中挺拔起来了。很多时光落在那棵树上,还有一些月光也落在那棵树上,实在没有啥可落时,树就自己把自己落在黑夜里,落在村庄里,落在我们那些早被遗忘的梦里。就这样,它成了我们那个时代留下的风景。
  那棵树下曾经坐过一个迷茫又踌躇满志的少年。满月的夜里,他坐在树荫下,就像一位乡村的窥探者,把自己嵌进月荫里,和失眠的虫子一起聆听一座村庄的声音,看一座村庄熟睡的样子。他还在树荫下横吹一支短笛,散乱而无韵地吹着。如今,村庄已经不叫村庄了,树还在时光里。
  有一段时间时兴“大树进城”。一夜之间或者一年之间,大地上崛起了无数城市,土地穿上了钢筋水泥的铠甲,冒出了数不清的楼群。贩卖乡愁的大军,从各个村庄搜集大树,把它们连根拔起,运往城市。有人找我谈那棵树的价钱。我说那棵树不是我的。他说很多人都想卖那棵树但又不敢卖,知道那棵树是我母亲用一捆枣刺护起来的。可是,那棵树的根已经在这个地方长了好几百年了啊,那么巨大的根,谁能拔起啊!那人叹息地摇头,说这棵树很值钱呢。
  后来我离开了这个村庄,有小道消息说,有人觊觎这棵树,想把它运到陌生的地方去,我也担心了一阵子。后来终因那棵树太大了,延绵了几百年的根,怎么挖得走啊!
  在我几十公分高的时候,那棵树只有指头粗细。等我长到一米七五并再也长不高时,那棵树却长到了三十多米高,树干要两个人牵手才围得拢,树冠少说也有半亩地大,像一朵巨大的绿蘑菇,守望着老去的村落。皂角树我见过很多,仿佛每个村庄都有一棵或者几棵大皂角树。它们疙疙瘩瘩、老态龙钟。没有人注意到它开花的样子,只在意那满树摇曳的皂角。我家窑洞院畔这棵年轻的皂角树,还是不结皂角,这份倔强让人失望。
  我每次回老村都会去看望这棵树,默默回味与这棵树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那些在树下乘凉的人已走失,有的去了另一个村庄,有的隐身在黑不见底的隧道里,再也走不出来了。曾经喧嚣的村庄,只剩下这棵孤独的树寂寂地站立在春夏秋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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