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喀什河
2025年09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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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由AI生成)
■高鸿
一
从喀什到和田,坐火车几个小时便到了。一路上有雪山有绿洲,也有连绵不断的沙丘,风起时,遮天蔽日,一片混沌的景象。新疆朋友艾力开车到火车站接站。窗外到处是白杨树,郁郁葱葱,与来的路上的黄沙形成鲜明对比。6月的南疆阳光充沛,我们的心情也跟着灿烂起来。
说起和田,艾力兴致勃勃,他说这里民风淳朴,昆仑山、塔克拉玛干沙漠、胡杨林像石榴籽紧紧拥抱在一起,哺育了和田人民。玉龙喀什河是昆仑山的孩子,这条以玉命名的河流,在地理图册上不过是塔里木盆地边缘一条细弱的蓝线,可在我心里,它该是《西游记》里通天河的支流,是《穆天子传》中载着西王母赠玉的河流,是和田人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母亲河。玉龙喀什河的柔波里,藏着最治愈的时光。
车子来到一处繁华的街道,艾力盛情邀请我们品尝当地的风味小吃。我们边吃边聊。他说吃完饭会带我们去看看玉石市场,这里的玉石市场很大,种类繁多,但鱼目混珠,外地来的朋友分不清真假,花大价钱买到的不一定是好玉,因此到了市场多看少说,真正的羊脂玉不多,价格很贵的。我提出想去玉龙喀什河看看,艾力说前些年挖玉的人太多,各种机械设备纷纷涌入这片河域,几乎将玉石全部挖掘殆尽,去了也捡不到玉石的。建议还是别去,留一个美好的念想吧,哈哈!
二
第二天上午,艾力还是带着我们来到了玉龙喀什河。期待值也不高,想着玉石被人挖完了,漂亮的石头应该还是有的吧。我喜欢捡石头,经常去秦岭和外地出差,都会在小河边捡各种各样的石头,看重的就是纹路和形状,书桌上放了一堆,闲暇时一个人细细把玩,朋友来了一一介绍:这个是天山的,这个是帕米尔高原的,这个是黄山的,这个是阿尔卑斯山的……想着毕竟是流淌玉石的河流,应该有不小的惊喜等着我吧?
然而,眼前的景象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宽阔的河床上铺满了石头,灰蒙蒙的,了无生机。也许是下过雨不久,石头上覆盖着一层泥沙,看不出任何颜色。整个河流被挖了个底朝天,河床被一次次切割,如同强盗洗劫后的案发现场,千疮百孔,一片狼藉。河水瘦成了一条线,支离破碎地躺在那里黯然神伤,没精打采,那些清澈、潋滟、碧波、荡漾——一切与河流有关的美好词汇被一一剥夺,玉龙喀什河像一条被抽去了筋骨的巨龙,遍体鳞伤,剩下的只有默默地舔舐伤口,苟延残喘!
一条河的命运无法自己把控,如同人的命运一样,无法自己决定出身。从离开雪山的那一刻,玉龙喀什河就拥有清澈、晶莹、透亮甚至璀璨这些词汇,她欢快地跳跃着,奔腾着,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憧憬美好。离开昆仑山的羁缚后,玉龙喀什河一头跌进塔里木盆地的怀抱,坚硬的戈壁滩让她尝到了初涉人世的险恶,她嘶吼着,咆哮着,用自己还不太锋利的牙齿在重重的沙丘围堵中撕开一道豁口,给自己找到一条通往大河的路。等河水渐丰,在夏季的某些日子制造出一种汹涌澎湃、浩浩荡荡的景象。作为一条河,玉龙喀什河已经具备了所有河流的品质,具备了汇入大河甚至大海的气魄,她野心勃勃、踌躇满志。然而随着羽翼的丰满,她感觉自己的翅膀也越来越沉重——先是要满足沿岸人们灌溉的需求,河水被一次次抽走,玉龙喀什河只能鼓起勇气向雪山索取营养。隔岸的绿洲令她欣慰,牛羊们每天都会光临河边,夕阳裹着牧人的鞭子铺在水中,多么美好的一幅画面呀!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玉龙喀什河河道中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中有汉人,也有维吾尔族人和哈萨克斯坦人,热衷于在河中捡石头。那些洁白的、晶莹的、圆润的、细腻温润的石头被一一捡走。玉龙喀什河像一个母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孩子被一一抱走,内心泣血,徒唤奈何。后来,河道里再也看不见漂亮的石头了,人们于是拿来了铁锹,甚至带来了挖掘机,河床被挖了个底朝天,有的地方甚至挖出十多米深的大坑,一场大雨过后,河水在那里囤积,河道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和美好,像一个衣不蔽体的老人,满目疮痍,瘦骨嶙峋。河水哀叹着,呜咽着,最终消失在茫茫无际的荒漠中……
三
我们沿着河床走,不时被形状不一的鹅卵石磕绊。从河床深处挖上来的石头半埋在沙里,像大地遗漏的牙齿。有的深坑足有数米宽,坑壁上的沙层呈放射状裂纹,像是被某种巨力撕扯过。艾力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了道弧线:“五十年前,这儿还是片芦苇荡,小时候我们还在这儿摸过鱼呢。那时候河水清得能看见鱼的影子。河底下藏了玉的,大人不让捡,怕有危险。现在倒好,人比鱼都多,玉石很难再捡到了。”艾力收起脸上的笑意,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
几个挖玉人在那里休息,我们走上前去,艾力问他们是否挖到了玉,几个人不约而同地摇摇头,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奈。
“那时候的玉石河会唱歌。”艾力的声音轻得像风,“春汛时,冰碴子撞着石头,叮叮当当,悦耳动听;夏天涨水,浪花卷着沙枣花,透着一股香气;秋天的胡杨林一片金黄,倒影在河水里,羊儿在静静地吃草,女人们在河边洗羊毛,棒槌声和笑声交织在一起,很远都能听到;冬天结冰了,孩子们在冰面上玩滑冰,你追我赶,好不热闹……那时候的人不贪心,捡着够用的玉就收手,剩下的留给河,留给子孙。”
艾力的妻子努尔古丽也来了,她的女性衣服十分鲜艳,给枯燥的河床平添了一抹亮色。努尔古丽说:“我嫁过来那年,河水大得很,能漫过桥面。我和姐妹们在河边洗衣裳,玉料顺着水流冲过来,我们就追着捡。有回我捡了块拇指大的羊脂玉,拿红绳系着挂在脖子上,整整戴了三十年。”她扬起脖子,胸前确实挂着一块籽玉,油脂光泽,十分温润。
沿着河床继续往上游走,风里的沙粒越来越粗。岸边几株枯死的胡杨,树干扭曲着指向天空,像控诉着什么。
四
第二天清晨,我再次来到河边。晨雾散了,阳光照在河床上,那些深坑像大地的眼睛,沉默地凝视着天空。艾力牵着孙子的手走过来,小孙子手里攥着块鹅卵石,在阳光下照着玩。“爷爷,这石头能卖钱吗?”小孩仰起脸问。艾力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说:“不能卖,这是河的孩子,要还给河。”
我们沿着河床往回走,艾力指着远处的一片绿洲说:“你看那片胡杨林,是前几年退耕还林种的。现在河水慢慢回来了,胡杨也活了。”他的声音里有了点欣慰,“这几年,政府出台了一些政策,禁止挖掘机下河道挖玉了,听说今后河道里都不能挖玉了。人呐,总得学会和自然商量。河给了我们玉,给了我们水,给了我们生命,我们不能把河榨干了,子孙后代都没办法生活了哇!”
离开和田的那天,我在河边站了很久。河水依然瘦得像条线,可河岸的沙枣树抽出了新芽,几株小胡杨在风里摇晃,像在说些什么。艾力送我到火车站时,塞给我一块玉说:“这是前年洪水冲下来的,没被挖走。你拿着,留个纪念吧。”这是一块青白玉。我接过玉,触手生温,这次不是冰碴子的凉,而是大地的温度,是时间的温度。
火车开出很远,我回头望,玉龙喀什河依然在戈壁滩上蜿蜒。它像一条受伤的龙,虽然遍体鳞伤,却依然在努力活着。想起艾力说的话:河流的命运,也是人的命运。我们怎么对河,河就怎么对我们。或许有一天,我们会明白,真正的财富不是藏在河床里的玉,而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智慧——那才是最珍贵的“籽料”,是能传给子孙后代的“传家宝”。
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和田玉的脂香。我摸了摸手里的青白玉,忽然觉得它不再是块冰冷的石头,而是一滴眼泪,是大河的眼泪,是大地的眼泪,是所有热爱自然的人的眼泪。它提醒着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从来不是我们征服了多少自然,而是我们学会了多少敬畏。
(补充说明:近期上网时发现,和田市政府于2025年5月已出台“禁止以任何形式在玉龙喀什河挖玉”的禁采令,心里不禁感到十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