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班城

2025年08月29日 字数:1672
  ■周秦先
  2025年的夏天格外炎热,热浪把南关街的青石板烤得发烫,仿佛往上面搁个鸡蛋都能烙熟。从县医院旁边拐进去,巷口那三两个水果摊飘出的果香,正和花坛面皮店里蒸腾的白雾缠在一块儿,酿出这市井小城里最独特的味道。这条巷子往西通着农贸市场,东头挨着汽车站,往来的人潮要什么、缺什么,差不多都能在这儿寻到。
  南关街百货店敞着半扇门,老板娘的孙女趴在柜台上玩手机,塑料门帘被穿堂风掀得“哗啦”作响,比当年用算盘珠子串成的帘子少了几分钝感。玻璃柜台里,铁皮饼干盒仍在,只是装着儿童口罩,水果糖的位置摆着卡通贴纸。我在门口站了半晌,她抬头笑问:“叔,要点啥?”这声“叔”像一把尖刀,剖开了二十年光阴——当年,老板娘总在我盯着面果发呆时,轻声劝诫:“小朋友,天热,这些东西要少吃哦。”原来,时间从不是匀速流淌的河,它会在某些瞬间突然稠重,又在某些瞬间骤然稀薄,唯有那些被岁月腌渍过的惦念,始终保持着最初的浓度。
  老街租碟片店的木门上,“老杨碟行”的红漆字被晒得发白。老杨坐在堆满影碟的木架前,指甲缝里嵌着灰,却能准确报出《少林寺》在第三排左数第七格。墙上的海报卷着边,李连杰的眉眼被阳光晒得模糊,我踮脚够《射雕英雄传》时,他用袖口擦去碟片上的灰:“慢些,划了就看不成黄蓉耍打狗棒了。”有次借了《大话西游》,回家连看三遍,还碟时仍恋恋不舍。搞笑的唐僧、深情的紫霞、帅气的至尊宝,还有那令人向往的月光宝盒,俨然成了我当时心中的无限憧憬。就像丰子恺说的,“人间的事,只要生机不灭,即使重遭天灾人祸,暂被阻抑,终有抬头的日子”,那些光影里的热忱与憧憬,恰是少年时最蓬勃的生机。
  “南关公社”文创店的门牌在花坛边格外显眼。推门时,铜铃“丁零”作响,墙上挂着搪瓷缸、军绿色书包、个性饰品,货架上摆着印有“为人民服务”的笔记本、红色语录等。店主是个帅小伙,正在欣赏自己拍摄的镇巴风光照片:“你看这张,一个小朋友举着藤编小筐在面皮店门口傻笑呢。”照片里的小孩穿着白背心,王婶的面皮店里热气腾腾,坐满了各样的食客。面皮店的白雾总在上午裹着醋香漫过街角。王婶的儿子站在灶台后,蒸笼上的面皮翻卷如浪,筷子一旋便是一张薄圆片。有一回,我攥着不及格的试卷被老爸责骂后,跑到面皮店一口气吃了两碗面皮,他递来稀饭时说:“娃,天热,凉一凉就好了。”那时以为这只是寻常的安慰,后来才明白,故乡的伟大从不在轰轰烈烈的叙事里,而在这些不动声色的托举里——用一碗热食接住所有委屈,用一句“凉一凉”化解少年的兵荒马乱。
  从县城往西骑十来公里,草坝的风带着薄荷味扑过来。八月的城里有30℃,我和伙计们骑着摩托车往草坝赶,发动机的呼啸声与蝉鸣声合奏,半小时的山路在笑声里短了一半。坝上,农民们摆着庄稼收成,土豆的土香混着野花味漫过来。
  草甸中央,成群的牛羊低头啃食,像大地上散落的墨渍。农庄飘来的《草原之夜》歌声伴着风,将整片天地都晕染成了绿色。一场暴雨不期而至,我们躲进了木屋,看雨点儿砸在草叶上,溅起无数细碎的水花。夏天的草坝让我真切地体会到:风雨从不是阻碍,而是生命生长的养分。那些能在风雨中从容舒展的身影,才是对世界最温柔的回应。
  草坝的星空是最令人难忘的。那时的我们躺在花丛里数流星,有人许愿将来当医生,有人盼着成为老师。我举着相机对着星空,心里悄悄想着:真想把这样的夜晚永远留住。异乡的霓虹再亮,也比不上家乡星空的分量。它让我相信,每个愿望都值得珍视,每段远方都能抵达。如今才懂,星光里的时光从未淡去——它们是心底的坐标,是前行的力量,是纵行数万里也能回望的精神原乡。
  最后一缕霞光掠过南关街的飞檐,赵叔藤筐上的纹路在暮色里愈发清晰,“南关公社”的铜铃余音绕在檐角,黑虎梁的星光漫过草坝的轮廓,那股带着薄荷味的风,早已越过十几公里山路,钻进我袖口的褶皱里——它裹着藤条的湿润、晨露的清冽,还有草甸上蒲公英飞过时的轻响。
  乡愁从不是刻意想起的念头,而是藏在呼吸里的熟悉。就像此刻,不必回头,也知道班城的模样正顺着风的纹路,在心里刻下新的年轮。那些见过的光、听过的声、触过的暖,早已成了生命中不会褪色的底色,无论走多远,低头时总能清晰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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