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吟诗的蟋蟀
2025年08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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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由AI生成)
■侯玲
多雨的盛夏滋生出一片嘈杂热闹。蝉鸣自不必说,连云雀、斑鸠也叫得异常欢快。雨水充沛,虫子多,鸟雀就有口福,有美味滋养的日子,当然要高歌。我仔细看过,今年的蚂蚁也壮实,草籽丰实,口粮充足,蚂蚁们的日子富足。腐草为萤,今年的萤火虫多了,可过于阴湿的天气,不利于昆虫的飞行。今年的天牛和金龟子都活泼泼的,壳却没有往年的油亮。
立秋第二天,我惦记着蟋蟀。我专注听过几次,并非一无所得。突然有一夜,我被一阵“嘀-吱吱,啾-口瞿口瞿”的声音惊醒,这是蟋蟀。蟋蟀究竟怎么叫,还真不好形容。它最清脆的第一声是“嘀”或者“啾”,仿佛唱歌起的调,高且尖细,后面的叫声就渐渐弱下来,像“吱吱”,或是“口瞿口瞿”,有点像学说话的孩童,口齿不清。我会想当然,以为蟋蟀的歌也如词牌,所唱格律都套用,内容却因虫而异,所以,我认为无论南方还是北方的蟋蟀,它们唱的调基本一致。游子听蟋蟀鸣叫易思乡,并非人都听得懂蟋蟀的啼叫,而是各自寻到了熟悉的旋律。
漫长的夜里,蟋蟀在歌唱,仿佛口吃的人说话,结结巴巴反复两句:“嘀-吱吱,啾-口瞿口瞿。”这是多么执着的蟋蟀啊,一夜复一夜,哪怕整个秋天,它能唱出来的情话还是这两句。一季秋天,蟋蟀的咏叹调,此起彼伏乐此不疲。据说,蟋蟀的发音靠振翅,那它得多么热爱歌唱,得多么忠实于这祖传的欢乐游戏,才能这么辛苦地振翅劳作?歌唱人生,歌唱生命。有了蟋蟀,我的黑夜就比白日美许多。世间,最真情的话语并不华丽,最美妙的歌只要投入地唱。白天没有想懂的事,在蟋蟀的提示下,我就思路清晰了。
夜已深,我却醒了,确认是蟋蟀在啼叫,我反倒不着急入睡。我“哗啦哗啦”的翻书声,配着蟋蟀“嘀嘀啾啾”的轻吟,夜都美妙轻盈。今夜,我们是最合宜的搭档。我思忖,今年的蟋蟀,日子过得可还舒心?我想和这一只蟋蟀握手,说说我的感慨心得,可我根本找不见它的踪迹。
少年求学时,彻夜读书,蟋蟀的叫声是我最厌烦的。现在想,无非是人熬夜艰辛,蟋蟀们无所事事,它们的叫声在当时的我听来,就是聒噪和炫耀。做题思维卡住时,蟋蟀们“嘀-吱吱,啾-口瞿口瞿”的叫声更刺耳。那时,我当这些笨虫们如多嘴的婆娘,恨不得一只只抓了来,捏住它们的翅膀,捂住它们的嘴巴。才过了二十年,我就忘记前嫌。现在的我,不怕被蟋蟀扰了睡意,我越来越能体会祖母所言:“人上了年纪,瞌睡就被日子漏了,零零碎碎。”没有瞌睡的夜,是漫长的,有蟋蟀陪伴的夜,就精彩许多。
今夜,我的思想被蟋蟀的啼叫唤醒。黑暗的屋里,电光石火激荡,我能感受到皮肤下汩汩流淌的血液,听得见虫子丝丝缕缕的呼吸,这是我少年时奔跑在田野上才有的体验。今夜,蟋蟀为我歌唱,我为它读诗。今夜的诗句格外有味。《云雀叫了一整天》中,有这么一句话:“遇事多与自己商量。”蟋蟀鸣叫的夜里,我能听懂蟋蟀的啼叫,它们当然听得懂我的诵读。
诗词中的蟋蟀,啼叫在乡愁者的心窝里。我也想过,剔除了诗词中的蟋蟀,很多情思将会没有着落。与其说是人为灵长,倒不如诚恳地接受真相:万物滋养着人。我就再读一遍流沙河的诗:
……
就是那一只蟋蟀
在《豳风·七月》里唱过
在《唐风·蟋蟀》里唱过
在《古诗十九首》里唱过
劳人听过
思妇听过?
就是那一只蟋蟀
……
蟋蟀是造化的宠物,是天地间的灵虫。我对着蟋蟀啼叫的窗下说:“唱歌耗气力,彻夜振翅你不易,等一个秋天唱过去,你的身子就会被掏空。眼看处暑已过,你离一座透明的躯壳也不远了。要唱,你就大声热情地唱吧。唱得思妇游子动容,唱得万物肃容庄重,才不枉你这短暂一生。”
我又长叹一声。钢筋水泥的房间,养出的蟋蟀格局还是太小,它们承受不住我的厚重希冀。没有八百里秦川的滋养,没有三千年历史的浸润,空中楼阁里的蟋蟀底气不足,它们没有我家乡的蟋蟀大气。我借牟小兵的一句:把诗还给唐朝。也说一句:把蟋蟀还给土地。等蟋蟀有了土地,自然就会把最美的鸣唱还给我。
蟋蟀一声啼叫,催生无数情思。今夜过后,我将带着蟋蟀回到泥土地,听它日夜歌唱泥土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