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
2025年08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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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由AI生成)
■方晓蕾
从镇安县城往南,沿着蜿蜒的山路盘桓,从塔云山脚下路过,从柴坪路过,再从木王路过。对,就是秦岭南麓很有名的景点塔云山和木王森林公园。路过这些著名地点时,层叠的绿意也会漫过车窗,一直弥漫到狮子口街。这条街就静卧在达仁河畔一块小小的平地上。达仁河日夜不息地流着,河水清得能看见水底圆润的鹅卵石,阳光洒下来时,水面像铺满了碎银,晃得人眼睛发亮。这里就是我的老家,我的童年是泡在这河水声里的,晨起听着它醒来,入夜伴着它入眠,连梦里都是湿漉漉的清冽。
狮子口是达仁镇的原名和小名。因河名而改镇名为达仁镇,但人们还是叫狮子口。想不叫狮子口都不行,上街头的桥,1976年修的,桥头柱上刻着“狮子口大桥”几个字,而桥头那两头清朝的石狮子证明这就是狮子口,街的名号,被这些历史浸润进人们的记忆里去了。而街的名气却藏在茶罐里。这里是象元茶的原产地,狮子口周边的坡地上有零星茶树,更多的则在几里外的象元沟里,漫山遍野的茶树顺着坡地铺展开,像是给青山披上了一层绿绒毯。清明前后是采茶的好时节,镇上的男女老少挎着竹篮钻进茶园,指尖在茶芽间翻飞,带着露水的嫩芽簌簌落进篮里,空气中便漾开一股清苦的香。儿时家里穷,我常跟着奶奶去采茶挣口粮钱。奶奶的手布满老茧,却能精准地掐下最嫩的一芽一叶。奶奶一边采茶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山歌,歌声混着茶香,飘得很远。那时茶叶不值钱,采一斤鲜叶,不过几毛钱,即便如此,供销社还爱收不收的。采回来的茶叶如果没人收购,就要连夜炒,铁锅在柴火上烧得发烫,茶叶投进去的瞬间,“滋啦”一声,满屋都是被唤醒的清香。爷爷虽然出身不好,但却是方圆百十里有名的老中医,自然是不屑于做这些活儿的。奶奶只好踮着小脚忙前忙后,又要翻炒茶叶,又要看着火。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多少年了呢?奶奶是1982年走的,至今已四十多年了。今天,象元茶早已走出了大山。可我总觉得,再名贵的茶,也抵不过记忆里那口混着柴火味的茶汤。
狮子口街,总与远处的王莽山遥遥相望。那山就在象元沟垴,一山连着安康和商洛两市的三个县。王莽山在云雾里时隐时现,峰顶的巨石据说与王莽追刘秀的传说有关,老人们讲起故事时,眼神里总带着几分神秘。我小时候常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望王莽山,看云聚云散,看日出时峰顶被染成金红色,觉得那山像一位沉默的守护者,把整个狮子口街都拢在了它的影子里。爷爷曾牵着我的手,指着山的方向说:“山在,家就在。”那时我不懂,如今才明白,山是故乡的骨架,也是游子心中不变的念想,无论走多远,回头望时,那座山永远在那里,像亲人的目光。
从狮子口街过达仁河就是瓦场,是生我养我的老院子,与街道隔河相望。这个小地名叫瓦场的地方,曾茅草、葛根肆意生长,当年爷爷拖家带口落户狮子口时,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安家,好心的人才指了这儿。那时还没名,爷爷先是盖了几间茅草房,后来才有了几间土屋。再后来有人发现这儿黄土好,就挖土烧窑,始有瓦场这个名。这几间土屋,依山面河矗立了几十年。院门有棵高大的拐枣树,树干粗壮得一人合抱不下,树皮粗糙皲裂,枝丫向天空舒展,遮出一片浓密的绿荫。这是爷爷奶奶1955年盖茅草屋时亲手栽下的,算起来已有七十多年了。如今,树还在,人早没了。生我的土屋呢?那年文友刘琰珺兄专程去看时,房子已经倾斜,没多久就坍塌了。只有这棵拐枣树,每年还会结出满枝的果实,冬天雪后,一树拐枣,一树的鸟儿。
离拐枣树不远,还有一棵桂花树。树干比拐枣树细些,却也足够挺拔,每年中秋前后,金桂飘香,便会把整个院子都浸在甜香里。这是妈妈1978年栽下的,那年我刚记事。妈妈手巧,每到桂花盛开的时节,她都会摘下花苞,和着白糖腌制成桂花糖,用来拌汤圆、蒸米糕,那甜味能从初秋一直甜到深冬。我觉得啊,妈妈的味道就是桂花的香味,温暖、清甜,带着家的气息。金桂早已亭亭如盖,依然年年飘香,可妈妈再也见不到了。妈妈走了也有三十二年了。
我固执地认为,故乡从来不是一个抽象的词。譬如说狮子口,我仅仅出生在这儿,十几岁就离开了。如今的这儿,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出生时的房子,只有坍塌后的瓦场,只有老屋基后长了些青苔。威武的拐枣树和桂花树,一年年地抽枝、结果、开花,像两位沉默的守护者,守着院子里的时光,也守着我的记忆。
如果不是奶奶哼过的山歌,不是妈妈栽下的桂花树,不是那棵七十岁的拐枣树结出的涩甜果实,我就是一个无根的人。我常常想,我的故乡在哪儿呢?它不过是狮子口街头的石狮子,不过是达仁河的水声,不过是王莽山的轮廓,不过是象元茶里泡着的岁月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