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没有记忆
2025年07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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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由AI生成)
■冯积岐
一个人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变老,必然伴随着至亲至爱的人一个一个离去,必然要承受一次又一次生死离别的痛惜、痛苦。
在世的亲人中,第一个离开我的是祖父。祖父去世的时候,我只有六七岁。我对祖父的记忆很浅、很轻,对他的遗忘就很彻底。我一点儿也回忆不起祖父的神情和相貌。在所有的亲人中,最疼爱我的应该是祖母了。我长大成人后,祖母告诉我,我满月当天,她就把我抱走了。此后,我和祖母睡在一张土炕上,一直睡到了我结婚的前一天晚上。我是依偎着祖母长大的,也是在祖母的照料中长大的。
祖父是我们村里的财东,祖母当然也是出生于殷实之家。可是,她的后半生却是在十分艰难中度过的。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每逢青黄不接的暮春时节,我们一家有一顿没一顿是常有的事。祖母年纪大了,也和我们一起遭受了饥饿之苦。
祖母从中年起就“吃”上了旱烟。没有钱买烟叶,她就将街道上的树叶收集起来,和仅有的一点烟叶混合在一起“吃”。祖母一年四季只有一套棉衣和一套单衣。春天来了,祖母脱下棉衣,把棉衣中的套子(棉絮)掏出来,缝一缝,当夹袄穿;冬天来了,又把掏出来的套子(棉絮)填进去。
那一年,我已经十六七岁了,祖母从姑姑家拿回来两个苹果,红得如同阳光一样,是被祖母揣在大襟衣服里带回来的。祖母将苹果递给我的时候,上面还残留着祖母的体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苹果,在此之前,我连苹果这个名词也没有听过。祖母笑眯眯地看着我,她的笑,在脸庞上的皱纹里,在张开的双目中。我每吃一口苹果,祖母的笑容都要增加一分。就这样,在祖母爱怜的目光中,我吃了人生中的第一口苹果。后来,两个苹果全叫我吃了,祖母却没有品尝一口。
1975年暮春的一天,祖母病倒了。胸口疼、脊背疼……全身都疼,祖母疼得缩在一起,大汗淋漓。祖母的呻吟声,像黄连一样苦涩,刺得我心痛。我们没有钱送祖母去医院,只能请村里医疗站的医生给祖母打点止痛药。祖母呻吟了一天一夜,最后离开了我们。后来,我才知道,夺走祖母生命的是心肌梗死。因为家里成分高,祖母去世后,生产队不准祖母安葬在公坟里,只能埋在半坡上,留下一个孤独的坟冢。一年后,生产队在平整土地时连坟头都一起铲平了,我们再也找不见祖母的坟地了。几十年后,村子里的地貌地形我们已记不起来了,连给祖母烧纸钱的地方也不知道在哪里。
祖母过世三年后,外祖父因迷路,在一条深沟里困了一个夜晚,回到家后,昏迷了两天就去世了。又过了三年,外祖母在冬天做饭时,被灶膛里的火点着了棉裤,烧伤了自己,几天后,在难以忍受的伤痛折磨中撒手人寰。外祖母走后第五年,刚过六十的母亲被一场高烧夺走了生命。直到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县医院的医生都没有弄清楚她得的是什么病。就在母亲去世仅仅一年后,父亲也随母亲而去了。
祖母离开我们时,我才二十多岁,而父母亲去世时,我正处于艰难的中年,整天为生计而疲于奔命,毫不夸张地说,我累得心力交瘁。如今的我已进入老年。对于过世的亲人也渐渐模糊了、遗忘了。时不时地,祖母或父母亲,外祖母或外祖父会悄然出现在我的睡梦中。遗忘不是时间的罪过,更不是记忆力衰退的结果,遗忘是记忆失去了对亲人召唤的情感。我常常告诫自己,不要忘记过去,要记住亲人的恩情。人常说,一个人一旦总是念叨过去,就说明自己老了。可我觉得,当一个人活到连过去也不念叨的时候,老了就不只是年龄,而是一颗心。回忆过去,并非只是怀旧,我们的生命不是一片孤叶,每个人的生命之树都和亲人的根脉联结在一起。所以,我们不能没有记忆。回忆的意义在于,它是我们的欢乐、我们的痛苦、我们的情感、我们的精神的一部分。我所能做到的,就是把过去的事情、对亲人的记忆存留在纸上,哪怕只是亲人的一个背影、一张笑脸、一滴泪水、一句言语、一件衣服。记住他们人生中的一个或几个细节,也会使我们的生活这本大书不至于轻飘、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