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器论

2025年07月17日 字数:1686
  ■常智奇
  夫文之为德者大矣,与天地并生,与日月同辉者何哉?昔曹子恒有“经国之大业”之告,刘彦和著“雕龙”之篇,皆以文之为器之叹,非一人之私也。而今观夫文坛之怪状,竟有以私名标榜书院者,此何异于“刻舟求剑”而“削足适履”乎?
  尝考文苑典故,李太白“谪仙”之号乃贺监所赠,杜工部“诗史”之名由后世所评。韩昌黎倡古文而不立“韩门”,欧阳修主革新未建“欧院”。盖古人深谙“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道。而今之“某氏文院”林立,岂非《礼记》所谓“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者耶?
  细究其弊,厥有三端:一曰僭越天道。昔扬雄仿《易》作《太玄》,班固讥其“以玄尚白”(故作高深,实则空洞。),今人竟以肉身比附不朽,此甚于“缘木求鱼”。二曰淆乱人伦。文学本为“载道”之器,今反为“载我”之具,犹“买椟还珠”而“舍本逐末”。三曰败坏风气。当市场经济大潮席卷,文心竟成沽名之饵,岂非《孟子》所戒“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之倒行乎?
  且夫“德者,得也”。观王静安“三种境界”说,非自诩而人诵之;鲁迅“民族魂”之誉,非自封而史定之。今人未臻“望尽天涯路”之境,先营“灯火阑珊处”之馆,此正《周易》“负且乘,致寇至(德不配位者招致祸患。)”之象也。昔宋人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犹遭“标榜门户”之讥,况今人直以己名镌石乎?
  至若“堤内不足堤外补”者,尤为可哂。庾信文章老更成,是谓“凌云健笔意纵横”;江郎才尽徒嗟叹,终落“彩笔委地无人问”。文学之功,在“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非“观乎己名以眩惑当世”也。今之建院者,多类《颜氏家训》所云“但能言之,不能行之”之流,岂非“德之立者类也”?
  究其本源,此乃市场经济下“异化”之类。《文心雕龙》有云:“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当物质大潮汹涌,精神标杆易为商标,当下各类“某氏文学院”“某氏书画院”“某氏研究中心”的泛滥,此乃顾亭林《日知录》所斥“名不副实”之弊也。然则“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岂容“私名”僭居“公器”之位?
  吾尝观紫禁城匾额“正大光明”四字,惕然有悟: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真欲立言者,当效太史公“藏之名山”之志,慕屈子“哀民生之多艰”之怀。若徒效“暴发户”树牌坊之举,恐终成“刻凤不成反类鹜”之讥耳。
  文之为德,与天地参。私名标榜,其蔽也惭。金谷兰亭,遗响犹酣。今之营院,何以嗣覃?
  嗟乎!文之衰也,不在辞采之凋敝,而在心术之浮竞。昔者左丘明失明而作《国语》,孙子膑足而修《兵法》,皆不以身之困厄易其志,不以名之显晦夺其诚。今之文人,未及著述等身,先立牌坊以自炫,此非《庄子》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者乎?
  且夫“名者,实之宾也”。司马相如赋成而天子叹赏,非自署“长卿文苑”而后显;陶渊明诗高而后世宗之,岂因“靖节书院”而益彰?今人未得片言可传,先筑高阁以自标,是犹“未学走而先学飞”,不亦颠乎?
  更可叹者,文道本以载世,今反为饰己之具。昔韩退之抗颜为师,曰:“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今之立“某家书院”者,岂真欲弘道耶?抑或借“传道”之名,行“传我”之实?《论语·宪问篇》云:“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今则变本加厉,非独“为人”,直欲“为名”矣!
  若论其心术,大抵有三:一曰躁进,未及“板凳要坐十年冷”,先思“广厦千间天下闻”;二曰虚骄,才未逮李杜,而气已凌曹刘;三曰市侩,以文为市,待价而沽,使清流沦为利薮。此三者,皆文心之大蠹也。
  昔欧阳永叔论杨亿、刘筠辈“务以言语声偶擿裂,号为时文”,然犹未敢自署学府。今人则不然,才未半斗,先筑高台,辞未达意,先营其氛,使后来者览之,不睹其文,先见其名,岂非“名存实亡”“名不副实”之惑乎?
  概而言之:文之至者,不在名之高,而在道之深;不在院之阔,而在庭之品;不在声之大,而在明之澄;不在匾之彩,而在额之度。若使屈子建“灵均书院”,恐《离骚》之怨不深;若令太白立“青莲文馆”,或《蜀道》之难不显。故曰:真文士,当以文传世,实至名归,而非以名炫世;当以文化人,言由心说,以道传承,而非以馆骄人。
  衷告:
  文心雕龙,岂在门楣?
  名高实丧,古今同悲。
  立言载道,何须自题?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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