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的激情与速度
姻袁秋乡
2025年07月09日
字数:3267

(图片由AI生成)
1
我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报社,一位前辈用半天时间给我讲了一个字——抢!说“抢”是记者的职业个性和精髓。看我眼神迷离,前辈就换了一种说法:记者要有狐狸的眼和老虎的胆。能在一潭死水里看见新闻的浪花,敢在一群飞禽走兽中饿虎扑食。而且,脸皮要足够厚——人家把你从门里赶出来,你要再从窗子跳进去。
当时的我并没有弄懂这些话的分量,但仍很认真地把它当成自己工作时的座右铭。我抢发过某煤矿的大爆炸、抢发过城墙坍塌一角、抢发过惨烈的火车与公交车在某处相撞、抢发过三毛自杀11天后贾平凹收到她的来信……在那些与时间赛跑、与真相博弈的日子里,我逐渐明白了新闻不是等来的,真的就是挖来的、跑来的、抢来的。
多少年后,我也拼杀成了江湖上的一杆老枪。但回忆里更多的是事与愿违、各种出糗和尴尬狼狈。
有一年,中、日、苏、古四国女排齐聚西安,进行奥运前的最后一次热身赛。我被委以重任,进入了待机而发的高度紧张状态。
中国女排到达时,停机坪不让媒体进入。我想了一个办法——绕过去。借着灌木丛和树木的掩护,我猫着腰,从机场外围悄悄地往里边绕。天上下着小雨,我虽然带着伞,但不敢打开,害怕目标太大,生生把自己淋成了落汤鸡,冻得浑身哆嗦。功夫不负有心人,用了一个多小时,我成功绕进去了。
飞机舱门打开,郎平第一个走出来。我太激动了,“噌”一下站了起来,立刻暴露了目标。机场人员连吼带恐吓地让我站在原地不许动。但我远远地看见了,郎平穿着一条很时髦的九分裤和一件粉色的短袖,因为冷而缩着脖子、抱着肩膀,从旋梯上连蹦带跳而下。我想起了某种灵长类动物,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写的独家报道《郎平来了》,也因为这些细节而显得格外生动。
领导表扬了我,我也很自豪:我咋这么聪明呢。
接下来是采访古巴队的主攻手路易斯。这个可怕的“后起之秀”身高不算太高,但扣球力量和跳起摸高都震惊了排坛,甚至眼看着风头要盖过“铁榔头”郎平了。
记者们盯着她、跟着她,但被安保人员死死地隔离在两米开外。
场馆无法接近,只能找别的突破口。运动员住在人民大厦,我动员了所有的朋友,最终找到一个前台主管,她让我换上了服务员的衣裳。
路易斯回来后感到很奇怪:这个服务员怎么还带着一个翻译?知道了我的身份后,路易斯耸耸肩,友好地笑着说:“有趣的伪装。”在去餐厅的路上,我给路易斯撑着伞。这位黑高个一步顶我两步,我一路踮着脚尖,小跑着才能跟上。
第二天,我发了古巴队主攻手路易斯的独家专访。这又让同行们眼红不已,同时也埋下了隐患。
中日决赛的当天晚上,我的胸牌不翼而飞。我几次试着将背贴门往里溜,都被一个小警察拽住胳膊拉了出来。他是跟我杠上了。
场内的锣鼓声、加油声要把体育馆的顶棚掀开了,我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恨不能生出两只翅膀飞进去。
豁出去了,硬闯,看他能把我怎么样?结果,刚冲开了小警察的拉扯,却被两个警察像架罪犯似的架了出来。他们一松手,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真是欲哭无泪啊!
报纸已经预留好了版面,夜班灯火通明,上百号人都在眼巴巴地等着这篇稿子,我却进不了场地。难道明天报纸要开天窗吗?这个玩笑太恐怖了。
我一跃而起,拽住小警察的衣袖说:“你不让我进场可以,但得给我写一个证明,证明是你不让我进的。没有采访到决赛,是我个人的工作失误,要杀要剐都由我们领导决定。但是,明天3000万陕西人民看不到决赛结果,你要负一半的责任。”
小警察不吭声了,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头一歪,说:“进去吧,不许乱跑。”那略带俏皮的歪头动作中,包含着对职业尊严的相互认可。
那晚的稿子带着汗水和雨水,却比任何获奖作品都要更接近新闻的本质。
人如果专注于一项自己喜欢的事业,一定会激起意想不到的智慧和爆发力。新闻是易碎品,但记者的感觉和拼抢却要随时处于激发状态,像刀剑一般锋利。爱拼才会赢。
2
1986年的盛夏,位于宝鸡市凤翔区南指挥村的“秦公一号大墓”历经10年发掘,终于看到了棺椁顶棚,海内外为之震动。墓主人是大秦帝国的第十九代国君——秦景公。
但是,大墓发掘的消息被《文汇报》抢发了。领导拍案而起:“都是干什么吃的?”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吭声。会议一结束,我急匆匆地把儿子从幼儿园里接出来放到他奶奶家,跳上车就出发了。
到了现场,感觉全中国的媒体都来了,搞得考古队门前像赶集似的。
但是,考古队的大门此时却关上了:“接到上级通知,一不许采访,二不许看文物。”记者们全傻眼了。天南海北、天上地下、连飞带跑地来了,几千年前的秦景公重见天日了,我们却被拒之门外,这让大家情何以堪啊?
火辣辣的大太阳下,记者们戴着草帽,像一朵朵蘑菇,围坐在巨大的倒金字塔式的大墓坑边沿上,一筹莫展地晃荡着两条腿。
大墓分为3台,足有8层楼高,考古队员们像蟾蜍一样趴在坑底,拿着小铲子、小刷子一点一点地往外刨着文物……
我采访过考古队的韩队长,还认识一位西北大学历史系的校友。文物还没有出来的时候,我们见面时还说说笑笑的。
他们会讲一些很有趣的事情,说那时候有很多文物流失在民间。农民翻地的时候,常常就会翻出来秦砖汉瓦,甚至喂鸡喂猫的小碗、猪圈上的盖瓦都有可能是价值连城的文物。农民并不知道它们的价值,通通叫做“花花瓦”。
据说有一天,有一个队员去一户农家串门,发现他家的鸡窝上有一个“花花瓦”,走近一看,竟然是一个完整的“棫阳宫”瓦当。“棫阳宫”,据说是秦始皇发现了母亲和嫪毐的私情,就将她囚禁于此。那个队员买了农民家的所有鸡蛋,又说好话,又套近乎,这才讨要了瓦当。他装作满不在乎地夹在腋下,其实激动得浑身哆嗦。这是国家一级甲等文物,是名副其实的国宝。我听得津津有味,还常常绘声绘色地讲给别人听。
随着棺椁打开,文物一件件出土:有史书上描写的等级最高的帝王葬制——黄肠题凑,有椁室两壁外侧的木碑,有刻着180多个铭文的几套石磬,有考古史上数量最多的186具人殉……一个个历史谜团,穿越数千年的漫长岁月,一件件惊天动地、横陈于世界。
我尝试联系韩队长和校友,却发现友谊的小船已经翻了,整个考古队上上下下都变得六亲不认了。
3
为了新闻,各路记者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人去和门卫联络感情,有人去找当地领导疏通关系。一位天津记者埋伏进了考古队大院墙边靠着的一排玉米秆后面,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结果被考古队的狗发现咬了出来。一位河南记者躲在考古队厨房案板下的煤堆里,也算是棋高一着,没承想憋不住大便,自己从案板下边爬了出来。
彻底绝望之际,来了一个“大救星”——黄文欢。这个被他的祖国忘记了的越南高级领导人听闻秦公大墓的名声,要来参观。但陪同外宾采访的都是特派记者,他们会自始至终地陪同参观访问,现场记者不可以参与。
一筹莫展中,黄文欢的车队开过来了。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我们下榻的招待所进行短暂的休整。抓不住这个机会就彻底没戏了。司机小峰胆大心细,他把车悄悄停在了招待所门外的石狮子背后,趁着车队出大门时稍稍减速的契机,一脚油门就插进了浩浩荡荡的车队之中。
到了考古队存放文物的陈列室门前,我悄悄地紧跟在了一位秘书的背后,他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不好意思问,别人也不敢问。就这样,我们混进了文物陈列室。我和小峰为自己的冒险行为感到紧张和兴奋。回来后,又让别的记者眼红了。我得意扬扬地关上门,写起了“雍城识宝”的稿件。稿子见报后,我们彻底扭转了当地新闻落后的局面。韩队长无奈地说:“你简直就是孙悟空。”
如今,回望那些“抢”来的新闻,倍感珍贵的不是发稿后的兴奋,而是奋不顾身突破重围时迸发的生命能量。
在互联网时代,信息如洪水猛兽,我们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远离真相。当算法推送代替了“我在现场、眼见为实”,当点击量取代了新闻价值……那些淋着雨蹲守的执着、为一张照片舍生忘死的拼搏都成了稀缺的品质。
记者这个职业,本质上是在时间的流沙中打捞真相的碎片。主任当年说的“抢”字,何尝不是对真相的敬畏?抢的是时间,守的是底线;抢的是独家,求的是真实。
新闻是历史的羊皮纸,而记者就是那一根轻飘飘却沉甸甸的羽毛笔。一个“抢”字,在流量至上的今天,显得笨拙但弥足珍贵,就像从秦公大墓里搬出来的一块块古老石磬,其真正的价值并不在于出土时沾染的深色泥土,而在于它们穿越千年依然铮铮作响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