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一家人
(图片由AI生成)
■马治权
朋友何志铭的儿子结婚,有一个吹唢呐的,惊天动地。因为是女的,人们便都从座位上站起来,不仅听,也朝前看——看吹唢呐的人的长相、动作,一曲完了,席间顿时掌声雷动,惊叹声、啧啧声不断,女唢呐手只好再吹,一口气吹了四五首。
唢呐我小时候是听过的,然而没有太在意。那时穷,红白喜事上只顾吃了,哪还有心思听“音乐”。现在小康了,吃不成问题,所以也就有了听唢呐的闲心。这位女子的唢呐声让我惊奇、震撼、激动,甚至热泪盈眶……
婚礼结束,我打电话给何志铭,问吹唢呐者何许人也?何志铭是西影短片导演,有多部纪录片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其中路遥的专题片广受好评。这个人懂民歌、民俗,对陕北说书、唢呐如数家珍。他说,吹唢呐的女子叫彩凤,是子洲李家的,现在在西安音乐学院进修。
我说,我也对陕北文化十分喜爱,比如民歌、剪纸、布堆画等等,然而怎么对唢呐一无所知?何志铭说,你是陕北人,怎么能不知道唢呐!你如果去陕北,一定要到子洲去看看,采访一下李彩凤,补上这一课。中国唢呐在陕北,陕北唢呐在子洲。
我信了何志铭的话。2009年古历八月,我在甘泉道镇为母亲过了九十寿诞,就驱车去了子洲。途经延安时,还在李彩凤的二爸家短暂逗留。彩凤的二爸叫李宝贵,一家人也都是吹唢呐的。我们就让他吹了一曲,虽然与彩凤的不同,但也很有味道。他们家有三杆唢呐,过年过节,红白喜事,出去吹吹,收入还蛮好的。
我们继续北上,看了佳县白云山、杨家沟马家大院后,便径直来到子洲,登门拜访了李彩凤的父亲。
彩凤是家中的老二。老大叫彩霞,懂几种乐器,笙吹得尤其好,被陕西省武警总队看上,招为女兵,几年过后,成了文工团的骨干。彩霞的男朋友李光明早给家里人介绍了我,家里人因此待我们很热情,拿出最好的“狗头枣”招待我们。李彩凤的父亲叫李三平,初中毕业后,做民办教师一年。因养活不了家小,便转行打工、放羊、种地,有时也下矿挖煤。在最困难的时候,他想到了学唢呐。经过数年的刻苦训练,终于可以走乡串户,挣点小钱。但真正的发展,还是到了改革开放之后。
我问,日子还能过得去吧?李三平说,过是肯定能过得去。方圆几百里,我们算是唢呐大户了。儿子带一班,女子带一班,我带一班。现在有四五套房子,几部车,十几口人,都靠着唢呐活着。我说,我小时候听大人说,吹唢呐的社会地位不高,人呼“吹鼓手”或“鬼子”,现在咋样了?
李三平说,在农村,吹唢呐的社会地位确实不高,红白喜事时,和乞丐一起吃饭。冬天在屋檐下演奏,手指蛋蛋都快冻掉了;夏天则在硷畔上演奏,脸晒得一层一层蜕皮。说起来还是蛮凄惶的。
旁边的市政协研究室主任柴自军说,不过,现在好多了,社会已经多元化了。人们看待一个人和一件事,总是从他的现实意义上讲的。时代不同了,生活方式不同了,观念也就不同了。人生而平等,这是天赋人权。
我点了点头,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敬意:中国民间音乐的传承,就是靠这些人。听说前不久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唢呐榜上有名,李彩凤一家还上过中央电视台呢。李家的大儿子、小儿子都吹唢呐;二媳妇、二女婿也是吹唢呐的。小儿子李少飞的媳妇叫贺珍珍,漂亮、现代,除名字土一点外,你无法把她看成是乡里姑娘。她说,当初少飞追她时,猛唱《老鼠爱大米》。一屋人瞬间被她说得抿不住嘴。
临走时,我采访了李彩凤的母亲。其母亲个子高挑、双眼皮,年轻时应该是个好女子。说到彩凤的母亲,李三平自豪地说:“我主要是挣钱,管孩子就全靠她了。她管孩子很有一套。我们的户口现在都落在了子洲城里,应该说,这个家,一半是我扑腾出来的,一半是她调教出来的。”彩凤的母亲说:“我们是外来户,怕人家欺侮,就生孩子,孩子多了势力大,人家就不敢欺侮了。”
我说,是啊。不仅不敢欺负,而且还敬重呢!你看,这省政协的、市政协的不都来了吗?她说:“这都是娃娃们的功劳。我把娃娃们养大了,娃娃们现在都争气了,各人挣的各人吃。我这人能扛重担,不怕天塌下来。就是有点想大女儿,大女儿一年回来一次,走时哭得泪眼婆娑。”说到孩子的爸爸,彩凤妈说,嫁的时候,他穷得叮当响,吃了上顿没下顿。彩凤爸挡住说:“人一来,你尽抖我老底子。”彩凤妈说:“你那点烂事,除了我,谁还愿意说?”一屋人便又笑了。
最后是全家演奏唢呐,小女儿朝霞是学声乐的,不会唢呐,就混在其中敲锣。十几个人,有大唢呐、小唢呐、长号、短号以及笙箫、锣鼓和其他民乐。前后共演奏两首。一首雄壮,一首悲情。其雄壮者,“山奔海立,沙起云行……”,其悲情者,“如水鸣峡,如种出土……”。我听后不禁肃然,与米脂人张嗣兴言说,张称唢呐乃陕北人的魂灵。大喜大悲的陕北人,几千年来,戍守边疆,活,自不必说,河山与我同在!死,更是极哀,山河与我同悲!如此之情,非唢呐不能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