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由AI生成）
　　
　 ■侯玲
　 春天的尾巴上，我走在学校围墙下的草丛里，几米外就是宽阔的马路。这里有一片郁郁葱葱的薇菜，它们散散懒懒地长着，我却已等它一年。
　　冬天的寒夜里，我翻看配图版本的《诗经》，重点看植物图解。
　　《采薇》篇有注释：薇，是野豌豆、大巢菜。看它配的图，我一愣神：这野豌豆我见过，它就是学校围墙下春夏之交常见的野花。我教学《采薇》十几遍，在心里把薇菜和灰灰菜混为一谈，今天才知道《诗经》里高雅的薇竟然就是身边牛羊的饲料！那一夜，我有一种负罪感。
　　春日来临。我每天从那一片薇身边走过，看它们的枝枝蔓蔓在林间的空地上铺排开去，像是霸王龙一样无畏。它们埋头爬行，偶尔得了空，开一串串亮紫色的花，像宣战的旌旗，接着又扯开去细长的藤蔓，暖暖的阳光里，没几天工夫，它们就占满一片坡地。早开的紫花蔫了，顶出来几串嫩嫩的小豆荚，豆荚尖尖还带着一丝白线，像刚落地的娃娃顶着脐带，它们颤巍巍地在风里晃脑袋。我心里既喜欢又不安，反复查看图片，我确认如今脚下的这片绚烂的一串紫花就是从《诗经》里扯出的藤蔓。
　　我掐了一株薇的嫩苗，鲜嫩的薇苗带着些许清香，我拈起一根问：伯夷、叔齐义不仕周，可是你的供养？戎狄交侵暴虐中国，可是你让士兵充饥？薇呀薇，三千年前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就这样一路扯着枝蔓不言不语，薇芽离开枝头，蔫蔫地卷着胡须，没有人回答我的问话。
　　吃了薇的嫩芽，吃了薇的茎叶，吃了薇的豆荚，还能吃什么？周王室的士兵，不能回家。伴着薇一茬又一茬，斗转星移，小伙长成壮汉，壮汉胡子拉碴。无休止的交战让时光遗忘了这些生命，等到某一天突然一声令下：尔等回家。步履蹒跚的老兵心里还是一块冰未化，他们再也不要和薇菜一起守着岁月，再也不要掐着薇菜吃掉年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薇，是战火纷飞的见证，薇也是对抗戎狄的周王室的兵。
　　薇呀薇，它只是散落在山坡上的一株野草。偶尔有乡人牵了黑牛或白羊来吃草，它们嘴里啃一株，脚下踩一片，薇菜变成牛羊奶，牛羊的任务完成了，谁还诵读着《诗经》想着《采薇》？
　　长歌怀采薇，王绩在吟咏。他是见着了一株倔强的野豌豆吗？还是想起伯夷叔齐？长顾无相识，自然是落寞，自然是苦闷了，郁郁寡欢的文人总会摇起忠贞义士的铃铛，反省自思。要不然他们怎么度过这不得志的岁月，要不然怎么打发这碌碌无为的光阴。薇，是救过义士性命的古老菜肴，它担负着历史的使命，不是清高也是孑孓孤傲，它还要为后人解忧思寄托情怀，让不得志的文官武将有个精神慰藉。薇，哪里是株菜，分明就是一轮浩浩明月，孤独地守望一片历史的天。
　　一派春光里，我细细地掐薇菜嫩苗，心里吟诵《采薇》《野望》。昨夜，我有些咳，我要做野豌豆汤，这蔷薇亚目野豌豆族的薇，在《中草药汇编》里就被定义为全草入药，有祛痰止咳的功效。我把它洗净沥干，起热油爆炒加开水滚两滚，甩个鸡蛋进去，瞬间一碗清爽鹅黄的清汤就做好了。闻着味道，我感觉嗓子已经爽利了，这碗汤是要喝下去医治心病的。这样想着，我对《采薇》的熟稔竟然变成氤氲香气，袅袅飘远。
　　薇亦作止。薇亦柔止。我今天也采了薇菜，朝闻道夕死可矣。这一片薇长在学校的围墙下，我总算明白了它的苦心，莘莘学子总在读《采薇》，年年岁岁课本里总有《诗经》。
　　这片薇，就是长在《诗经》之外的国风篇章。一枝薇菜正用细细的触角向前攀爬，它是要去和天空对话。我明白，薇，就是《诗经》的触须，它是带着神圣的任务活在周原大地上，负责看看这方土地有没有把先民的教化遗忘。
　　薇，你是《诗经》的触须，你且慢慢地长。在这里，你每年都会看到新的希望，隔壁的学子定会实现你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