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弋舟:让读者在作品中获得美,获得安慰,获得对于人的同情
■季风/文字整理 弋舟/供图
主持人:季风(阳光报《非常对话》主编、作家)
对话嘉宾:弋舟(当代作家、《延河》杂志副主编)
作家弋舟。
嘉宾简介
弋舟,当代小说家,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小说专业委员会委员,入选中宣部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民进陕西省委“开明文化领军人才”。
曾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首届中华文学基金会茅盾文学新人奖,首届朱自清文学奖,首届漓江文学奖,第三、四届郁达夫小说奖,第八届汪曾祺文学奖,第十六、十七、十九届百花文学奖,第十一、十九届十月文学奖,首届鲁艺文艺奖,第二届鲁彦周文学奖,第三届《作家》“金短篇”小说奖,川观文学奖,多届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2012年《小说选刊》年度大奖,2015年《当代》长篇小说论坛年度五佳,2021年度中信出版“致敬作者”奖,《当代作家评论》优秀论文奖等多种重要文学奖项。
作品入选《中国百年百部中篇小说》《中国百年百部短篇小说》,中国作家精品文库,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收获文学榜、《扬子江文学评论》年度榜等重要榜单。入选“新世纪文学二十年青年作家20家”。
多次担任茅盾文学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等重要文学奖项评委。作品被翻译为英、法、德、意等多种文字,入选中宣部中国当代作品翻译工程。
现为陕西省作家协会《延河》杂志副主编,西安石油大学特聘教授。
作家弋舟参加活动。
作家弋舟。
季风:鲁迅文学奖至今是中国作家中短篇小说最高奖,获之不易!得知获奖的那一刻,您脑海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这个奖项对您的写作生涯意味着什么?
弋舟:如你所言,鲁迅文学奖在我们的文学语境中无疑具有重要的地位,这是国家级的文学荣誉,作为一个身在当下写作的中国作家,能够获奖,当然是一个重要的确认。但是,相对于文学本身的宽广,一次获奖,又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想一想,我们能够掰着指头数出全部的获奖者吗?我们做不到,更遑论普通的读者了。而且,像任何奖项一样,获奖与否,绝不是评判一个作家的唯一指标。如果说,我在获悉得奖的那一瞬间真的有“一个念头”闪现的话,那么,这个念头也只能是这两种认知的混合:喜悦,又略感空茫。它是回事儿,又不那么是回事儿。同样的,这个奖项对于我的写作生涯而言,也具有双重的意义。被褒奖,被确认,当然是人间大事,它最大的价值只在于:我完成了一个“规定动作”,在我整体的写作生涯里,这个动作将不再是考量我的一个指标,就像是一套完整的体操,我其后可以专注另外的规定动作了,而那些另外的指标,也许才更抵近文学的本义。这不是说这个“规定动作”不重要,是说,完成了它,你会获得更为自由的腾挪空间与信心,以此,才能去实现整体动作的完成。然而,还是如同体操比赛的打分机制,最终的成绩是要“去掉一个最高分”和“去掉一个最低分”的,所以我希望,在我的文学生涯中,鲁迅文学奖的获得,不是那个最终要被抹去的“最高分”,也不是那个“最低分”。
季风:当年您获得鲁迅文学奖的那部小说的灵感来源是什么?您能否分享一个创作过程中最“煎熬”或最“闪光”的瞬间?
弋舟:每个作家的写作过程可能不尽相同,“灵感来源”“闪光瞬间”,我似乎都没有特别明确地感知过。但小说本身是有一个驱动力的,它源于一个社会性事件,但它显然不是“灵感”,它只是我工作方法里写作的前提条件之一,需要和我其他的准备与驱动共同作用,才能让我有效地书写起来。具体到这个短篇的创作,我没有感到过煎熬,它写得相对顺利,三天写完的吧?如果一定要感到“闪光”,那可能就是写完的那一刻吧:写完了,敲下句号了,于是,闪光了。
季风:作为陕西作家,这片土地的文化底蕴(如柳青、路遥、陈忠实等文学大家)对您的写作有怎样的影响?您如何理解“文学陕军”在当代的传承与突破?
弋舟:文学前辈的熏染是毫无疑问的,也很好理解,对于陕西作家,他们已经是那种“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意义上的“文学水土”了。陕西人爱吃面还用解释吗?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具体到“文学陕军”中的那些前辈,他们持久的文学耐力,执着而坚定的文学意志,对我的启迪尤为宝贵。文学在他们的笔端,在他们的肺腑,绝不是清浅之事,这种品质,是他们给“文学陕军”留下的最大精神遗产,只有这样的品质,才能够令我们的文学创造匹配“国之大者”的高标。同时,他们在各自的时代也都是与时俱进的,分别用自己的笔回应了时代的强音。那么,意志坚定、与时俱进,这两种传统本身就构成了我们今天传承与突破的全部要义。
季风:您笔下的主人公常带有某种“边缘性”或复杂性,这是否源于您对当代社会某种特质的观察?您如何平衡文学性与现实关怀?
弋舟:什么是“边缘性”呢?还是以“文学陕军”的前辈们为例,他们所创造的那些经典人物,是否也有着大量的“边缘性”?扩大到全部的文学遗产,贾宝玉和林黛玉,阿Q和祥林嫂,不“边缘性”吗?文学从来都是在处理复杂世界的,简单的指认一定会倒向片面。这种复杂世界,也断非“当代社会”所独具,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文学是处理“永恒”之事的,它是在描绘人之为人的根本,描绘人的可能性与局限性的。文学性与现实关怀本就是一体的两面,这两者之间是不需要刻意平衡的,它们从来就不是、也不应该是对立的。如果我们需要去平衡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了,只能说,我们还未触摸到文学的奥义。不妨下个结论吧:现实关怀就是文学性本身。
季风:有评论认为您的作品“冷峻锋利”,甚至“刺痛现实”,您是否认同?您如何看待文学的社会批判功能?
弋舟:这是溢美。我认为自己的写作距离“冷峻锋利”与“刺痛现实”的要求还差之甚远。文学的社会批判功能已经是我们新文化运动以降的宝贵传统,也是被我们现当代文学实践所检验、确认了的重要文学品质,当我们还需要专门来“看待”一番的时候,恐怕是曲解了这一功能,或者,是我们“非文学”地使用了这种功能。
季风:作为《延河》副主编,您如何平衡创作与编辑工作?文学期刊在当下新媒体时代如何保持生命力?
弋舟:我们真的有这么多需要“平衡”的事务吗? —— 如何“平衡”家庭与工作,如何“平衡”精神与物质,乃至于如何“平衡”婆媳关系……实质上,这一切就是构成我们全部生活的必然条件,它们从来都是对立统一着的,如果“失衡”了,我只能承认自己的无能,却不能归咎于它们之间的矛盾。我想,这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文学的议题了,而是生命的议题。我们生而为人,正是在这驳杂的事务之中确认自己的存在,简单地归咎,必定失衡乃至失格。传统文学期刊在今天的确遭遇了重大的危机,我想,这也绝非是文学在今天独有的境遇,我们面对的,是一个人类整体性的挑战。《延河》近期倡导“新大众文艺”,正是对此努力做出自己积极的回应。同样,对于“生命力”,我也没有那么悲观,这同样不仅仅是一个文学的议题,这是我对“人”的基本信任甚至信仰,是对生命本身“生命力”的从不质疑。举个例子吧:人类用轮子替代了腿,但跑步始终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甚而,轮子越快、越便利,人却越来越信仰腿的飞奔。
季风:您希望读者从您的作品中获取什么?是否有某位读者的反馈曾让您印象深刻?
弋舟:希望读者在我的作品中,获得美,获得安慰,获得对于人的同情,获得对于人间的理解……读者的反馈从来都令人喜悦与欣慰,当然,我也收到过否定的意见。最近我在给《青年文学》完成一个作业,这本刊物有个名叫“灯塔”的栏目,遴选一位“90后”青年作家的短篇小说,并由其提名一位对他写作之路影响最大的作家来回应和点评,有幸,一位“90后”青年作家点了我的名,对此,我格外高兴,感到自己的写作在另一位年轻同行的写作中得到了有效的呼应,这是一件何其美好的事,就仿佛一条河流默默奔流,它的上游因为下游才被赋予了庄严的意义,被时光确认,被水花荡漾出涟漪。
季风:近年来,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比较,在大众阅读中略显式微,您为何坚持这一体裁?您认为短篇的独特魅力在哪里?
弋舟:我不太喜欢用“式微”这样的词来判断文学,无他,那样略显功利了一些,也从来不是一个准确定位文学的方法。你瞧,短篇小说相较长篇小说式微了,文学相较商业式微了,商业相较科技式微了,等等,这么相较有意义吗?如果一定要比,式微就式微吧——当年我提笔为文,大约也不是奔着“不微”去的。认真想想,我也并非刻意坚持什么,短篇小说本身就是文学的本体之一,而且,重要的还在于,我是如此热爱它,它几乎是最与“功利”无关的事业,那么,我爱它,正是因为它“式微”的独特魅力。
季风:对年轻写作者,您会给出怎样的建议?您认为一个作家最需要坚守和警惕的分别是什么?
弋舟:努力地生活,认真地生活,拼命地生活,在生活中确认自己的天赋。作为一个作家,你要认领“式微”的一切,然后蓬勃地、有尊严地生长,你要警惕无病呻吟与怨天尤人,你要严防虚荣,要懂得生命本身才是生命最终且唯一的意义。
季风:抛开作家身份,生活中的哪些细节或爱好会滋养您的写作?能否用一句话形容您此刻的创作状态?
弋舟:就像我很难感知“灵感”一样,我的确很难从整体的生活中区别出格外滋养我的某个细节,就好比,我也很难指认具体是哪一本书给了我莫大的启迪、哪一口饭吃饱了我。是的,对于我而言,一切都是全部的,而不是独一的。此刻,我在努力地生活,认真地生活,拼命地生活——如果,这“生活”就是可以用“创作”来代称的话。
弋舟部分作品
弋舟作品《我们的踟蹰》。
弋舟作品《刘晓东》。
弋舟作品《跛足之年》。
弋舟作品《丁酉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