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
　 高考后在公园里晨行，遇见的两个镜头，都是父亲和女儿。先是一个女儿挽着父亲的胳膊从我身旁悠闲走过，令我好生羡慕；再是一对父女并排向我走来，父亲面无表情，女儿一脸平静。
　　我没有女儿，不能体会这两位父亲各自的心情，就只能想当然了。我是这样想的：前一个女儿一定是被父亲呵护大的，至少父亲不离女儿左右，父女俩亲密无间自在情理之中；后一个女儿或许不在父亲身边长大，又或许父亲忙于工作，疏于和女儿接触，与女儿的生疏感或距离感也就天然形成了，要想消弭并不容易。
　　某年聚会，一位女士提起她的女儿，双眼红红的，直抹眼泪。她的身边有多个闺蜜，对她极尽劝慰之能事，事后我才听说了来龙去脉。这位女士姓李，我姑且称她木子君。她与丈夫都是公务员，比丈夫精明能干，职位也高些。她丈夫在省级机关供职，她则在市上工作，平常比丈夫操心多，应酬也多，当然收入也多。婚后，她生了一个女儿，有先天性心脏病，听医生说愈合的可能性小，就有了放弃之心，但丈夫坚决不放弃，抱着女儿四处求医。因为这个缘故，女儿从小的饮食起居都被丈夫大包大揽了。父亲既当爸，又当妈，照顾女儿无微不至、不遗余力。女儿身体稍微不适，父亲就坐不住了，立即送女儿去医院，昼夜守护。至于吃喝拉撒睡，那更是呵护备至，从无一句怨言。从入托那一日开始，都是父亲接送，直到高中毕业。吉人天相，女儿身体越来越好，学习也力争上游，顺利考上大学后，又留学美国了。
　　出国那天，木子君夫妇及亲友十余人送行到机场，目送女儿走向安检入口。突然，女儿一个急转身，飞奔过来，一声“爸爸”，扑向父亲，抱住脖子不肯松手，鼻子和嘴巴里都是泪。她可能一直强忍，到了最后关头，终于没忍住，连安检的工作人员都为之动容了。
　　父女情深，木子君心知肚明，倒也十二分理解。一年后女儿回国探亲，仍是原班人马去机场迎接，只见女儿走出来，看见了父亲，丢下随手拎提的包儿，旋风一般扑向父亲，抱住后又是一脸泪水。然后，像没事人一样，与大家说笑。直到回家，也没有与母亲有任何亲昵的举动。木子君就不淡定了，心里五味杂陈，好生尴尬，好生惭愧，好生难受兼难过，却“肚子疼，心口顶；难为情，说不成”，更不能发作，毕竟女儿并没做错什么。对此，她一直耿耿于怀。
　　木子君好生委屈。女儿从小体弱多病，家里开销比寻常人家要多，丈夫只挣干工资，靠工资那真是捉襟见肘。但有了丈夫照管女儿，木子君就相对轻松些，也自由些。她心眼多，又能干，工作业绩十分突出，每年奖金不菲。正因为有她这个“摇钱树”，一家三口的日子才过得十分滋润、宽裕。女儿自小不黏她，她也习以为常了，总觉得女儿长大了、懂事了，就理解母爱了。谁知爱是一个存钱盒，要一直积攒的，即使存下来的都是分币，但在女儿心里，分分币币都是爱。这爱有岁月加持，有温度可感，因而弥足珍贵。
　　在现实生活当中，像木子君丈夫那样的父亲虽不罕见，但也不多见。传统的中国社会，遗传的是丛林法则，父亲扮演的是硬汉角色，拥有的是严父面孔，与慈母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慈母严父，是中国传统家庭的标配，几乎水到渠成，颇少例外。战争让女人走开，这就意味着牺牲流血的都是男人。一将功成万骨枯，枯的都是男人骨。男主外，女主内，正是丛林法则在家庭中的折射或影射。父亲作为男人，为这个社会做出的牺牲，一般做儿女的都看不见，多半也听不见。这些牺牲不仅仅与公民义务、荣誉有关，更与千家万户休戚相关。
　　人常说“父爱如山”，怎样理解这四个字呢？恕我作如下理解：父爱如山，就好比说行善即佛。芸芸众生，求佛保佑，谁见过佛？小鸟依人，能感觉到人的温暖；小鸟栖息于山，未必能感觉到山的存在。
　　不说父爱，只说父亲。男人有了儿女，就成了父亲。父亲爱儿女吗？那是不言而喻的，是本能，是天性，是上天赋予的责任感，更是社会角色的使然。爱，寄生在父亲的心里，流动在父亲的血管里，渗透在父亲的骨髓里，那就叫父爱。
　　那么父亲是谁？儿女不被抱在怀里，不直接满足儿女的需要，不与儿女朝夕相处，“父亲”就失去了温度，没有了直感，更谈不上质感，这可能就是父亲的宿命。对多数儿女来说，父亲就是矿工，每一次矿难，就意味着矿工的牺牲，就意味着一些儿女将永远失去父亲；父亲就是农民工，他们长年累月地出现在工地上、烈日下、隧道里，流汗也流血；父亲就是社会螺丝钉，大小机器没有了螺丝钉，那是不可想象的；父亲多是劳碌命，车站、码头、广场、十字路口，都有他们的影子，南来北往的劳动大军就是他们的缩影。当儿女在校园里听课的时候，父亲若是管道工，此时此刻正猫腰匍匐在管道里，排除一切故障或堵塞；当儿女在灯下读书、做作业的时候，父亲若是夜班工人，此时此刻正在机器旁边一丝不苟地操作，一站就是八个小时；当儿女在无忧无虑地跳舞、唱歌、跑操，沉浸在某种游戏或娱乐活动中的时候，父亲不论在何种岗位上，此时此刻一定在尽职尽责，不敢离开岗位半步。一种责任，一种奉献；一份付出，一份收获。父亲不管付出了什么，都会被转换为人民币，然后流入家庭日常开支的流水线，像血液一样供养着家庭生存，保障着家庭的“心脏”正常跳动。
　　我这样说父亲，并不是在否定或贬低母亲的存在价值与奉献。不，母亲的价值是不言而喻的，母亲的奉献是有目共睹的，母亲的角色是不可替代的。然而，就像此文开头我举的那个例子一样，父母角色颠倒过来，道理是一样的。只是比较而言，儿女对母亲更亲近些，这是母亲的角色决定的，身为父亲很难取而代之。
　　上帝让母亲十月怀胎，这是母亲的特权，却也是母亲的一道坎儿，拜时代科学进步所赐，这坎儿才显得无足轻重了。显而易见，儿女能降临到人世间，是父母合作的结果，离开谁也不行。相对而言，父亲都是幕后英雄，父亲在为儿女默默奉献的时候，多半儿女是无知无觉的；儿女获得的直接体验是谁在昼夜陪伴他们，谁就是最亲近的人。流行歌曲《外婆的澎湖湾》感动了一代人，那是因为唱出了一代人的心声：当父母都在为生计奔忙的时候，外婆在承担抚养的义务，外婆的爱也就直接向外孙传递了，成为了外孙终生的感情胎记。
　　父亲的意义是具体而微的，是言语难以呈现的，很多时候，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在此，我有弱弱一问：有多少儿女真正理解父亲？有多少儿女对父亲的意义深思熟虑过？又有多少儿女对父亲的意义心知肚明或心领神会？恐怕很多儿女需要等到自己做了父母之后才会恍然大悟，但遗憾的是，可能一些父亲已告别人世了，他们或许到死都未能感受到儿女其实也在心里爱着他们，只是忽视了及时、直接表达而已。
　　唉，于天下父亲而言，这是一种宿命，只能惋惜，再加上叹息，除此以外，谁也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