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由AI生成）　

　 ■安黎
　　比之世界的辽阔博大，锦阳川不过是一条略显狭窄的浅浅的谷地，宽不过二三里，长不过二十五里。这样的谷地，在见过大世面的人看来，无足挂齿。但在耀州的地理板块当中，锦阳川却是一处罕有的膏腴之壤与锦绣之地：土地相对平坦，临近州城，一条河流从中穿过，水浇的田畴植物丰饶，区域的气候也相对温润。
　　单靠近州城，就让多少远离州城的人羡慕啊！靠近州城有那么重要吗？答案不言自明，非常重要。乡村和城镇，原本就属于两个世界、两个系统，各自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却又相互关联和依托，不可一刀两断。乡村离不开城镇，城镇亦离不开乡村。没有城镇，乡村的生产资料无处购买，农产品无处销售；没有乡村，城镇的衣食没有了来源，人会变成无水之鱼。
　　从层级上，城镇高高在上，俯瞰着乡村，也管理着乡村；而乡村匍匐在地，仰望着城镇，也为城镇输送着给养。从分工上看，乡村负责耕种，城镇负责交易。耕种者唯有把自己收获的农产品，或背或运到城镇进行贩卖，才能换来用于维系日常开销的零花钱。只埋头于耕种，而不擅长于买卖，其结果，也许粮食堆满了粮仓，蔬菜烂在了地里，手头却依然紧巴巴的，无钱可用。富裕与贫穷，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完全取决于勤劳的程度和产出的多寡，还与交易的能力和交易的运气相关联。善于交易，鸡毛也能卖出令箭价；不善于交易，令箭也能卖出鸡毛价。但要去城里交易，除却是否拥有交易的胆识和策略等主观因素外，交通是否便捷等客观因素，也是需要仔细考量的。一般的规律是，距离交易的地点越近，交易成本就越小；反之，距离交易的地点越远，交易成本就越大。在交通靠走的年月，一条小河就是一道阻隔，一座小山就是一道屏障，深居远山的人，来一趟城里，何等之难。背上半袋子粮食，或拎上一篮子鸡蛋，天不亮就从家里出发，紧赶慢赶，等到步入城门时，也许已是夕阳落山，天上坠满了星星。很多人紧赶慢赶地来到城里，当天回不去，只能找到某个能够避风的墙角，蜷缩上一夜，却不敢闭眼沉睡，还得操心随身携带的钱物，怕一不留神，遭遇了窃贼的黑手。钱不多，物也不贵重，但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一毛钱的丢失或一个鸡蛋的丢失，都能让心小的人痛彻心扉。想一想，一分钱，十滴汗，来得多么不易啊！就以进城为例，翻山越沟地打个来回，百余里上上下下的坡路，鞋子磨烂了，双脚跑肿了，但收益却未必能与付出相匹配。
　　相比之下，锦阳川里的人，比之后塬后山里的人，就幸运了许多。锦阳川的村庄距离州城，最近者，区区两三里路，即使步行，两三袋烟的工夫就能抵达；最远者，亦不过二十里，两个小时内足以轻松入城。这样的区位优势，带来的，远非一两样好处那么简单。一则，他们出入州城习以为常，踩在州城的水泥地面上理直气壮，不像后塬后山里的人，要去一趟城里，不但要提前多天开始谋划，而且进城后心里忐忑得犹如敲鼓，唯恐受人欺负和被人欺骗；二则，他们把自家地里产出的蔬菜搬运到城里贩卖，极其便利。日复一日地买卖，手头就变得相对宽裕一些，口袋里有了活钱，随之而来的，是饭食里多了几滴油水，身上多了几件新衣，孩子的手里也多了些许的零食。三则，他们与城里人打交道多了，自己的女儿或妹妹，就很容易嫁往城里。一旦成亲，城里多了一家或多家亲戚，于是便有了喝水和歇脚的地方，出门时就再也不用既带吃的又带喝的了。四则，离城近，就不愁自己的儿子娶不到媳妇。自己的儿子若长得帅气而又聪颖，他根本用不着媒人提亲，周边的女孩子都会纷纷抛来媚眼，挤破门槛，意欲嫁给他儿子；若长得歪瓜裂枣，兼有其他缺陷，那也不用发愁，后塬后山里的女孩子，在一拨拨媒人的撮合下，也可随便挑选。后塬后山里的女孩子，看中的显然不是夫婿，而是区位优势。五则，他们比起后塬后山里的人，更为信息灵通而又见多识广。听多了、见多了，眼界开阔了，脑子就活泛了，生存的本领也就增强了。日久天长，一个个的笨人变成了灵人，一个个老实本分者变成了投机取巧者，一个个胆小怯懦者变成了胆大包天者。灵人们再也不愿复制父辈们循规蹈矩的生存之道，不愿意在土里刨食，而是像觅食的鸟儿一般四处乱飞。他们或“提根秤杆闹革命”，在街上从事倒卖活动；或“一辆车上捞金银”，从事运输事宜；或“一间门面养活家”，开店营业；或“一把砍刀闯天下”，混迹于道上，砍砍杀杀。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