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看又过

2025年06月12日 字数:2469
  ■孔明
  学生时代,背诵杜诗,一些诗句背得滚瓜烂熟,例如这首:
  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这首诗,老师说好,书上说好,那就好吧,但究竟好在哪儿,说老实话:我真不知道。
  看过人生六十春,再重温,仍说老实话:我终于品出味儿了。
  “今春看又过。”只此一句,就让我心头始则一惊,复则一叹:再平淡莫过的一句话,却绝对算得上是神来之笔!
  焉能不惊?焉能不叹?年复一年,春景似曾相识,人间却面目全非。
  老杜吟此诗时,为764年暮春!那是唐广德二年,唐代宗李豫在位。1200年后,恰逢早春,我有幸降临人间。也就是说,在我之前,1200个春天已成过往。
  读此诗时,我还是一个少年,并不翩翩;恍惚一梦间,已去六十春,依旧不翩翩。
  春来春去,花开花落,有啥稀罕的?花自飘零水自流,花飘他的,水流他的,似乎与我无关。
  然而,不知不觉,人生花季呢?悄无声息,青春年华呢?
  桃红又是一年春,年年都有此感。今春,面对桃红柳绿,我忽然想起了老杜的诗,心海瞬间起伏,眼前恍若隔世。
  老杜这首绝句并非孤篇,而有姊妹焉,故曰《绝句二首》。其姊篇为: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
  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
  两厢对照,老杜果然匠心独具!“迟日江山丽”,“丽”在哪里?其妹篇豁然回应:“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
  一副对联,两轴山水画;二合一,浑然一体,又是一幅大画。
  我无缘住在江边,但有缘读过不少江边抒情诗词,如白居易的《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春来江水绿如蓝”,不就是“江碧”吗?“日出江花红胜火”,不就是“花欲燃”吗?碧波荡漾,张若虚云:“江天一色无纤尘。”水鸟本来就白,徜徉其中,不更白才怪呢!至于“山青”,无须想象,豁然如画卷,舒展于视野,“花欲燃”时,更见得山青如黛了!
  创作《绝句二首》之时,老杜正客居蜀地草堂。离秦入蜀后,他总算是有了栖身之所,过起了安适的半隐生活。他的草堂就在江边,春暖花开后,移步即达,放眼即望,不正是“别有天地非人间”吗?
  《绝句二首》当为即兴之作、应景之作、有感之作,更为触景生情之作。江畔独步,不是一日两日,不是一月两月,不是一年两年。他是759年入蜀的,屈指数来,已五个年头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羁旅他乡之人,杜甫能无动于衷吗?远离故乡之人,杜甫能不生发乡愁吗?
  就算乐而忘忧,他也忘不了自己的羁旅之身。更何况他是谁?他是杜甫,字子美,天生就是忧国忧民的主儿,有他的“三吏三别”为证。他是迫不得已离开长安的。个中曲折,尽在心中;五味杂陈,一言难尽。他本已时来运转,却为营救宰相房绾上疏谏言,得罪了唐肃宗,不得不黯然告别了朝堂,由左拾遗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他的仕途也到此为止了。在此任上,他弃官不做,开始了流浪生活。
  寓居长安十年,虽说不尽如人意,只做了个小官儿,却毕竟还是前程可望的。在杜甫心里,庙堂之高并非高不可攀;以他的才学和自负,还未到绝望的时候。
  在奔赴长安之前,他曾经游历齐鲁,留下了《望岳》的诗篇,其中有句,足见他的抱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杜甫是有底气自负的,更有资格自信。他曾如此夫子自道:“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不说少年得志,起码少年风光吧?不说春风得意,起码春风满面吧?
  如此说来,杜甫“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并非夸大其词,乃使命感使然也!
  欣逢盛世,杜甫没有理由不信心爆棚,跃跃欲试。然而,理想就像春来花开,现实却似雨后彩虹。他投奔长安本想应试夺魁,却事与愿违:“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唉!连我都为诗圣难为情了。
  报国无门,郁郁不得志,也还罢了,偏又遇上安史之乱:“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即使后世之人诵读此诗,也足可感其伤心与忧心。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一句“自经丧乱少睡眠”,更足见杜甫当时是何等的落魄、恓惶、狼狈呀!
  即使风景这边独好,老杜焉能“偏安一隅”,而不思归去?他心心念念的,永远是他心目中的大唐王朝!
  “今春看又过。”江山如诗如画,杜甫看一次,就意味着又过了一春。身临其境,在老杜心里,“何日是归年”就不是应景沉吟,而是翘首以待、脱口而出了。不说他度日如年,说他扳着指头过日子,应该是想象得来的。他的心在长安,在朝廷,在国家社稷,最不济也在他的故乡洛阳吧?
  杜甫后来在《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一诗里快意抒情,不加掩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归心似箭,身如箭在弦上了。
  倒着看,更能理解老杜之归心,更能感悟《绝句二首》之真味。诗意天赋与,同心方解得。人生光景,不亲临,无以心领神会;人生况味,不亲尝,无以感同身受。
  我的境遇或许比老杜好些,或许还不如他,但对人间的体验、对人生的领悟应该多少有所交集吧?曾几何时,每逢春回大地,喜悦自不待言,惋惜也不由自主。可能很多同龄人,包括比我更年长者,或许与我抱有同感。当然,顺境和逆境,不可同日而语。
  记得年少之时,读朱自清散文《春》:“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只是感觉到美好,却只停留在字面上,并未深入字里行间。也难怪:年少不知愁滋味嘛!
  有了岁月感后再读《春》,就大异其趣了。春是有象征意义的,且捆绑着人生。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境遇,对春的感觉、感悟必然大相径庭。
  杜甫早年处于顺境,中晚年后,一直处于逆境。颠沛流离,郁郁不得志,给他的诗歌既注入了时代的灵魂,又打上了时代的烙印。他的诗之所以穿越时空,至今吟之、诵之、味之仍觉新鲜,应该与他的诗以言志、文以载道密切相关。他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他的诗更是如此。
  1261年后的春天,重温杜甫的《绝句二首》,心境异于往常,感悟自然就不一样了。天地之间,人为万物之灵,有灵才有诗,有诗才有了无尽的诗情画意,使活着更有了无限的趣味。
  把人活成诗,就能活成风景;把诗吟成绝唱,就能活成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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