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霞
　 15岁那个寒假，有人告诉我外面的世界很大，考上大学就可以去很远的地方。我觉得我生活的地方就很好，为什么要去遥远的地方，陌生，未知，就一定好吗？他专程找了他的同学来说服我。这个男孩或许是个天才吧！他那年考上了大学，因为先天性心脏病未被录取，他说他曾到省城大医院看病，也去大学里参观。他将他以为省城最具魅惑力的景观、人物等描述给我，以鼓励我的斗志，他说像我这样的女孩就应该走在城市的街巷里，在大学的校园里读书。此前，我的愿望是能在矿上有个工作，每天听着广播上下班，傍晚到沙子堆乘凉，或者下河滩散步，月初按时领工资。那个男生清秀病弱，他说他要到省上有名的医院去做心脏手术，手术成功他就可以上大学，自然需要重新考试，他说他随便就能考上，我们都相信他。其实矿上爱惜人才，许诺他留在学校当数学老师，他拒绝了。他说人生一世要按自己的心意活，他想上大学。结果他没有下手术台，手术失败了。他在我心里种下一粒种子。离开，不一定需要理由，就是纯粹地想去远方。
　　大学毕业，我回到铜川的一所中学当老师。去之前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记得我去报到时，办公室的一位中年男老师说这人留不住。工作一年后的暑假，我参加全国高考阅卷，同组有两位老师，一个东郊，一个西郊，他们向我发出邀请，我兴奋地跟老刘说要不先调回西安市，再想办法往近处挪，老刘不同意，他说调动太难了，最好一次到位。
　　当时单位也有老同志劝老刘索性调到铜川，解决两地分居问题，我们都不傻，调到铜川也是人生地不熟的，留在西安至少还有老师同学。当时我宿舍还有一个英语老师，她家是长安县的，她当时没有对象，学校有人给她介绍，她坚决不见，她说她是一定要离开的，最后她找了一个还是长安县的，结婚几年后调回去了。那时国家有政策，知识分子两地分居几年后可以调到配偶所在城市。很多女孩子为了进省城就找个人结婚，调动完成后再离婚。我认识的一个女的，铜川人，找了南郊某高校的一个男的副教授，学校出面以解决两地分居为由，将她调到学校，结果不到一年就闹离婚。离婚后，学校将她清退，工作没了，西安市户口还在。我在城里教书时，有个同事，陕北人，她嫁第一任丈夫，进了县城；嫁第二任丈夫，进了省城；嫁第三任丈夫，移民美国。她去美国后，我被调离，便没有了她的消息。
　　有些女孩，为了离开铜川，不敢谈恋爱，不敢结婚，怕家庭成为牵绊。那时我们学校有一个女老师，个子高高的，烫着卷发、齐耳，用煤油炉子做饭，应该是英语老师吧，看着很洋气，她不是那种倾国倾城的美女，是那种打眼一看就是大城市女人的感觉。也就是人们说的高级感，我去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了，丈夫很儒雅，戴个眼镜，似乎在某个机关工作。这个女老师非常聪明，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听单位的人说她三十多岁了，一直不要孩子。她开始坚决不找当地人，想找个西安市的，可惜没有合适的，熬到三十多岁，才跟追了她许久的男人结婚。男人承诺会不惜一切代价实现她进省城的梦想。她有点疯魔，但凡她觉得能用的关系都会想办法利用，她还专门找过我，开始无非是惺惺相惜，寻做知己朋友。我一个人刚到新单位，也颇为感动。她跟我讲她多么想逃离这个地方，为了这个目标她做了多少努力，失败、失望、绝望、不甘、不愿放弃等。这位朋友说她喜欢省城的现代整洁、气候温润，当然相比铜川而言。她跟我说我俩可以资源共享，若是我们联系的学校需要英语老师，我可以介绍她去应聘；她联系的学校若需要语文老师，她可以推荐给我，我欣然应允。我结婚不久就怀孕了，她还是坚持不要孩子，说有孩子调动更难。她跟我说的不得不走的原因有一个让我震惊。她说铜川的气候干燥，给她生活带来极大不便。她有严重的便秘，我们当时住的房子还是筒子楼，公共卫生间和水房。记得我怀孕时自己不知道，还是邻居阿姨在卫生间看到我，说我怀孕了，让我找邻居嫂子去看看。嫂子是矿务局医院的妇产科医生，非常有名，好像是富平人，圆脸，梳两条辫子，人特别好，我们都喜欢她。这位朋友说她最怕的是上厕所，我们学校有家属楼，只是论资排辈，轮不上我们。其实，我没有告诉她我们在西安住的也是筒子楼，特别是外县调入西安的，几乎不可能分到家属楼。我们婚后在筒子楼住了十年，孩子上小学那年才分到一套小公寓。便秘很折磨人，我不确切知道西安的气候能否改善之，但我记住了她的描绘。她说她只能在痰盂里大便，拉不下，大便硬得像羊屎蛋，她丈夫拿小棍一点一点帮她拨出来。这种描述让我觉得恶心、不堪，我那时二十多岁，还算是年轻女孩，谈论这种事还是让人难为情；何况我总觉得这样的事不适合让配偶做，夫妻间也要保持神秘感和美感，生孩子生病除外，当然便秘也是病。或许她只是炫耀丈夫有多爱她，后来研究情感现象学，我才醒悟她或许是想给自己一个理由，一个放弃执念的理由，她想说服自己是这个男人太好，不是她放弃了逃离的决心。
　　年少时拼命想逃离的地方，年老时却成为回不去的远方。远的不是距离，是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