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岗

　一
　　端午这一天是古历的夏至, 阳气最盛，祛除恶鬼也最有效。端午这一天，几个吴国士兵抬着一具用鸱夷革裹着的尸体，来到钱塘江边。鸱夷革是一种牛皮，过去专门用来做酒具。这具用鸱夷革裹着的尸体，活着的时候叫伍子胥。
　　自从这个伍子胥被丢进钱塘江里，钱塘江就开始变得不平静了，他的冤魂常常驱动潮水，排山倒海般汹涌。所以，我们今天才能看到壮观的钱塘潮。伍子胥后来也被封为“潮神”。
　　伍子胥一生都是苦大仇深的，他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好像就是来报仇的。
　　伍子胥死的时候非常愤慨，留下遗言，要家人在他死后把他的眼睛挖出来，挂在东城门上，他要亲眼看着越国军队灭掉吴国。吴王夫差听后气坏了，命令把伍子胥的尸体用鸱夷革裹着抛于钱塘江中。
　　二
　　端午这一天，屈原来到了汨罗江边，他决定要跳江自杀。
　　他在四周转了半天，想找一个水流急一些的地方下水，因为他是下决心要死的，所以，他不能在水浅的地方被淤泥拔住了脚。因为淤泥一旦拔住了他的脚，他再改变主意，自杀的愿望无法实现了，他用生命惊醒楚国的愿望也就无法实现了。
　　太史公出生的时候，屈原已经死了一百三十三年了，所以他写的屈原跳江的场景，都是想象出来的。在他的想象中，屈原走在江边，长发纷披，嘴里吟唱着，脸色憔悴，形象就像枯木一样。
　　太史公写屈原，是用血泪写的。
　　太史公设想屈原跳江时，遇上一位渔夫，然后发生了一段传颂千古、振聋发聩的对话。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欤？何故而至此？”屈原曰：“举世混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温蠖乎！”
　　我总是猜测，和屈原对话的人，并不是什么渔夫，一个乡野之人怎么可能说出如此合乎大道的话呢？这纯粹就是太史公要靠一个虚构的人物来提出自己的问题，通过屈原的语言来展示伟人的心机。
　　太史公说，他后来到了长沙，到了屈原投江的地方，每次都泪流满面，每次都想象着屈原的为人做派。
　　对话结束，屈原吟唱了一首长诗，叫做《怀沙》，有人认为它的意思是“怀抱沙石以自沉”，于是，屈原沉没于大江之中。
　　屈原的这一跳，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跳。他的这一跳，让中国人哭泣了两千多年。我从四十岁开始，每年都读屈原，每次读《离骚》《怀沙》时都会哭泣。
　　所以，端午这一天，是哀伤的一天。这一天，屈原会来吟唱：“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他也会问，我死了两千多年，孩子们，民生还艰难吗？你们找到路了吗？
　　三
　　端午这一天，十四岁的女孩曹娥来到了舜江边上，她一路哭泣、一路悲唤、一路呼叫着自己的爸爸。因为她的爸爸曹盱在十七天之前沉入了江中。
　　曹盱是一个巫师，善于“抚节安歌，婆娑乐神”。在十多天前开始的祭奠“潮神”伍子胥的活动中，他驾船逆潮而上，去迎接“潮神”，结果一不小心，掉入了江中。
　　爸爸落水了，曹娥悲痛万分，她每天都在江边悲声哭泣，并来回寻找。最后，在端午这一天，她决定到江水中去寻找爸爸。
　　曹娥脱下外衣投入江中，开始对天祷告：如果爸爸的尸体还在，就让自己的衣服沉下去；如果不在了，就让自己的衣服漂在水面上。结果，她的话音未落，那件衣服就沉入了水底。这说明，爸爸的尸体还在江中。于是，曹娥纵身跳入了江水之中。
　　五天后，曹娥的尸体和爸爸的尸体一同浮出水面。人们发现，曹娥依然背着爸爸，二人难以分开。
　　这就是中国的女儿，至诚大孝的女儿。十四岁的弱女子曹娥，让天地哭泣，使万民敬仰。所以，在端午这一天，我们除了为屈原洒下泪水，还要为我们中国的奇女子洒下泪水。
　　四
　　端午这一天，我们都应该守在父母身边，守护着父母不被瘟神恶鬼侵害。
　　在陕西关中地区，到了端午这一天，孩子们都要戴上装着香料的香包。那些香包非常美丽，有做成孙悟空、猪八戒模样的，有做成莲花、荷花形状的。这些香料会使鬼邪不敢靠近。我们村的郝国媛老太太就是做香包的高手，她做的香包美丽极了。老太太去世十多年了，我小的时候，她每年都要送我几个香包。她临去世的前一年，还送我母亲了四五个香包。她可能感觉自己要告别亲人和乡亲了，就多做了许多，给大家留下念想。这些香包至今还存在我的箱子里，每年端午，我都要拿出来看一看、闻一闻。
　　端午这一天，人们还会做一种美丽的馍馍，叫油曲莲，它是用白面做成的，形状像一个手镯。我母亲会在面上捏出许多像莲花一样的花瓣，有时候还要点上色彩，最后再烤熟。母亲每次做油曲莲的时候，我们都会站在锅旁等待。等母亲说一声“熟了”，就会递一个给孩子们，我们就会欢呼着接过来，急不可耐地把油曲莲像镯子一样戴在手腕上，有时候，那油曲莲太烫，戴上去会烫得人直甩胳膊。
　　端午这一天，南方人都在包粽子，而我们这里大米少，就不太会包。所以，包粽子是最近几十年才流传过来的，但我始终不喜欢吃。
　　五
　　端午这一天，要祭祀这三个古人。
　　人们祭祀伍子胥，是因为惧怕他的余威。他生前满腔仇恨，死时双眼被挖，是真正的死不瞑目。后又被投入钱塘江中，他必然会兴风作浪来报仇，所以，人们只好祭祀他。
　　人们祭祀屈原，是出于崇拜和热爱，屈原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把自己的命运和国家命运、人民命运紧密相连的诗人。国家破败，人民不幸，自己宁可一死。而他所写的诗歌，就像天上的日月一样，永远灿烂夺目。我们这个民族，可以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但是，绝对不能没有屈原。
　　人们祭祀曹娥，是因为曹娥代表了人性中最美的元素——爱。由爱而孝，由孝而死。
　　这三个人，也代表了我们民族的性格：刚烈——有仇必报；崇高——为民而死；大孝——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