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黄河

2025年05月20日 字数:1572

(图片由AI生成)

  ■陈冰霞
  祖母是从这条小道上骑着毛驴做了新嫁娘的吗?
  荒草漫漫,淹没古道。村子里石碾还在,盘亘在村人眼中的青龙,被荒草树木围拢着,它没忘自己辟邪纳福的使命。祖母的石磨白虎,还在窑洞院外的硷畔西侧阻挡着邪祟入宅。留守的几户人家像是超脱了尘世之外,安闲地侍弄着果园菜蔬。
  天是那样蓝,风是如此大,川道沟壑空阔繁茂,黄河千年万古流淌。祖母那时节的黄河是泥沙翻滚的黄河,祖父划着羊皮筏子,吼着信天游。那歌声似乎还回荡在天空中,只不过不再那样悲情了。现时的黄河,河清岸绿,无人机在沟壑中穿梭,运送着栽种的树苗,重可达百余斤,几分钟一趟,智能农业铺展开来。
  不必再仰着酸了的脖颈,目不转睛地盯着幼时从天空中滑过的那架飞机了。广漠天空下,那小小的人儿惊奇的眼眸,恨不能长了翅膀变成银色鸟儿一起飞。现今,高空悠悠,坐着俯瞰,数架飞机在天空中画着云线呼啸而去成为常态。想来,长眠于地下的祖母一定看到了,不惊讶这变化。一辈子双手在黄土里刨挖的祖母,嘴角一定含着笑意。
  幼时,跟着祖母回娘家——黄河畔的延长。老远的路,一脚下去,云遮雾罩黄土飞扬。太阳红彤彤的,似乎能把人烤焦。那条路似乎没有尽头,怎么也走不完。刀劈斧砍的青石崖,在眼前迎来又退后,黄河如一条奔腾的绸带,在天地间蜿蜒飘舞而去。记忆里那黄色分外突出,水声隆隆,翻滚激荡,川道里满耳都是涛声。石崖下那一湾碧幽幽的潭水,石缝中流泻着白亮亮的瀑布,像是小小的水帘洞。祖母拂去枝叶,用手掬了喝,小青蛙、小蝌蚪游来游去。我不让祖母喝,觉得水不干净。可祖母说好喝,甘甜清冽。我要尝,祖母不让。我喝的是祖母一大早用铁锅熬煮好的开花绿豆汤,加了冰糖,装在陶瓷罐里。一路走,祖母像宝贝一般携带着。
  老黄风天,祖母担心吹得看不见我,可我多喜欢与黄风捉迷藏啊!我躲在黄风里,祖母一定找不见我。那旋风携裹着黄尘,一股一股冲天而起,立起来旋转的黄河,我喜欢到风眼里去。我满世界跑着追黄风,祖母满世界跑着追我。不知什么时间,我弄丢了祖母,而世界也变了样。
  土道变成柏油大道了,大道两旁,长满了树木,车行其间,像是穿越绿色起伏的河流。黄河壶口咆哮出天地间最雄浑的乐章,那飞溅的浪花里藏着大禹治水的传说。信天游随着山势起伏,每一个颤音都带着糜谷的清香与红枣酒的浓烈。黄河水越来越清澈,千军万马般来到高原,来到山峁间崛起的延安新城,成了一座城的饮用水。多想让祖母喝一口,让她尝尝是不是当年黄河畔的味道。当暮色浸染宝塔,整座城亮起璀璨的灯火,宛如当年先民在黄河岸边燃起篝火,跳起神圣的祭祀歌舞,陕北大秧歌由此而来,在历史长河中如图腾一般熠熠生辉。
  耳边,响起更多的是祖母随口吟唱的“青线线的那个蓝线线,蓝个莹莹的彩,一十三省的女儿哟,数上个兰花花好”。好想像祖母那样,把所见所思所感所悟都唱给天地,唱给万物,可我总哼不到鼓点上,跟不上黄河水的节拍。但我知晓,祖母哼唱的信天游,为啥总带着哭调,透着悲凉、悲悯、悲恸,令人不能自已,听得人掉下泪来。那歌,携裹着几千年黄河的旋律,因黄河悲壮而来,因焦枯日月而来,因黄河大水吞没而又滋养的生命而来。那音律,在诗经年代,就已经唱响了。
  黄河从延长流入,从宜川流出,祖母一生就奔波在这段黄河途中。由延长到宜川,我不知祖母当初是否向着大禹治水的壶口奔赴而去。我坚信,祖母双脚站在宜川塬上,一定能瞭望到黄河,瞭望到黄河壶口瀑布。那惊天动地的稀世大音,一定在祖母的一生里回荡着。
  蓦然,我与落在枯色林木荒草间的凤尾麦鸡相遇。它们惊着了我,还是我惊着了它们?从中欧东欧千山万水到这里有多远?它们的翅膀经过了多少烟尘?它们拍打着翅膀,像朵朵飞速移动的花,抛物线的花。我蹑手蹑脚离开,我不该惊着它们,让它们不安,我把山山峁峁沟沟壑壑让给它们展翅翱翔。
  黄河岸边的祖母,一定是满眼笑意,只要我回头,就一定能看到祖母满脸开花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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