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党

2025年04月17日 字数:2270
   ■孔明
  我父亲在镇上工作。小时候,我常去父亲单位,一些人见了父亲,不叫名字,而唤乡党。转过身,父亲也是如此呼之。我纳闷了,更好奇了,就留意起来,渐渐地发现:凡是以乡党相称的人,关系显然要热络些,往来也多些。
  镇上的乡党是以村划线的,凡是呼我父亲为乡党的,老家都在上陈村,当时叫上陈大队,包括十个生产小队,杏树凹只属其一。哪怕已经从上陈村迁移到镇上了,见了父亲,仍以乡党互称,亲热异于常人。我明白了:乡党是一个胎记,长在身上了,就抹不去了。
  父亲的一位同事,我叫韩叔,老家在杏树凹以西,属于邻乡三官庙,来回路过杏树凹,常到我家做客。他与父亲,也以乡党互称。父亲的另一位同事,比父亲年长,见了父亲,偶尔也叫乡党。他是车贺村人,离集镇更近,与上陈村连畔种地。毕竟是挨着,视为乡党,似在情理之中。父亲还有一位同事,家在腰祝村,与上陈村并不搭界,他见了父亲,不但叫乡党,而且叫得亲热。我后来才弄明白:腰祝村曾经为乡级建制,管过杏树凹。我父亲早年曾经供职腰祝乡政府,后来还曾经在腰祝村蹲点,和那里的父老乡亲比较熟悉。父亲、母亲的结婚证上,盖的也是腰祝乡政府的大印。看来,但凡呼为乡党者,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我在县上读高中时,每一位学生的身上都贴了地域标签。县城的,东川的,原上的,岭上的,山里的,似乎约定俗成,很少有人质疑。我的历史老师姓徐,家在许庙,师母与我父亲不属于同一个单位,却在一个职工食堂吃饭。我去北关中学报到,父亲送我,徐老师看见我父亲,笑眯眯地说:“乡党亲自送娃来了!”徐老师生性幽默,且多半冷幽默。我的数学老师姓李,家在九间房,与许庙挨着,却不属于一个公社(乡镇)。和徐老师一样,他也爱开玩笑,下课后,他不叫我名字,而叫我“乡党娃”。一种特殊的乡情,顷刻在我心里油然而生。玉山、厚镇、普华、马楼、九间房等,县域以东,一河两岸,都叫东川。家在东川的,多半以乡党自谓。有样学样,学生之间,常把乡党吊在嘴上。
  我上大学后的第三个寒假,为了撰写毕业论文,回故乡搞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社会调查,持兰州大学介绍信去蓝田县人民政府办公室办理手续,一位干部甚是热情,对我说:“冰天雪地的,别跑了。正开三干会(县、乡、村干部大会),你就参会吧!你是岭上娃,就参加你岭上的乡组吧!”岭上乡组包括玉山、厚镇、金山、三官庙。我求之不得,更喜出望外。在蓝田,玉山以川原和岭地为主,上陈属于岭上。我吃住都在会上,不但参会,还搞了一次座谈。村乡干部听说我是“岭上娃”,更是另眼看待,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使我收获满满。我算是享受了一次“乡党盛宴”。
  在兰大读书四年,对故乡有了具体概念,对乡党更有了切身体验。同班、同系、同年级的陕西娃自然抱团取暖,见了面,感觉就是不一般。乡党里不分贫富贵贱,更不分智愚美丑,基本上都一视同仁。有一位女同学,丹凤眼、鹅蛋脸,很洋气。能和她搭言,多赖乡党这一层关系。不然,轻易近她不得,起码是我,自惭形秽嘛!校园里,听见陕西口音,不分男女,上前搭讪,很少尴尬。
  一个周日晌午,我正在校园散步,忽闻二胡秦腔悦耳,寻声上了文科三楼,只见一位青年老师坐在教研室门口正拉二胡。他闭着双眼,甩着黑油油的分头,全身都在晃动。哦哦哦,这是陶醉了呀!我也陶醉了,站住,听了良久。一曲终了,老师睁眼瞥见了我,招手,等我走近了问:“你是甘肃的,还是陕西的?”答曰陕西的,他就和我聊起来。此后,就熟悉了。他叫杜斗城,北大高材生,考古专业,后来成了知名的考古学家。我一直视他为乡党,后来才知道他是甘肃灵宝人。同属大西北,陕甘相邻,还有个秦腔为纽带,呼之乡党,似也顺理成章。
  2003年秋,我曾有过一次欧洲之旅。一迈出国门,就思念家乡饭了。一日,特意去一陕西餐馆吃饭,我连声夸赞烩菜,并断言厨师一定是我蓝田乡党。吃得正津津有味,又端上来一盘烩菜,店家声明是厨师个人掏腰包赠送的。我立即请出师傅——一位典型的关中汉子,面善、憨厚而腼腆。他说,听见了乡音,见到了乡党,好像回到了家乡。那一刹那间,他的双眼湿热了,我的双眼也湿热了。
  回西安工作后,我的乡党就定格在蓝田了,有时候也外溢到与蓝田接壤的边缘地带,如白鹿原的北麓、灞河的东岸、北岸。作家陈忠实生前呼我为乡党,有他的书法、签名为证。依据现在的行政区划,他应该属灞桥人。他家在狄寨原上,也就是白鹿原的北原,归属灞桥区管辖。他所在的蒋西村,人老几辈子,与灞河对岸、白鹿原上通婚,互为亲戚走动,那都是蓝田地盘。如此说来,我们是乡党,当毋庸置疑。
  我常琢磨乡党俩字。故乡就如同娘的子宫,是不可选择的。乡党就像土特产,出生在哪里,就是哪里的产品。往后,无论老死家乡,抑或客死他乡,是哪里人就是哪里人,就像身份证一样。古往今来,身在异乡为异客,终究叶落归根。根在哪里,魂就在哪里。一辈人,一茬庄稼,如此而已。能出生在一个地方,那就是缘分,也可以说是前世注定的。降生后世,以乡党相认,既合天道,亦合天意。乡党就像兄弟、姐妹,一母所生,一脉相承,互敬互爱,乃天经地义也!
  置身宇宙之中,银河系都微不足道,遑论太阳系呢?在银河系里,像太阳那样的恒星至少有两千亿颗,那地球还算个啥嘛!互联网时代,地球变成村了,整个地球人都是乡党。和平共处,睦邻友好,共同享用地球这个家园,不好吗?
  别说你的,我的,都是地球的!人类有史以来,一直在为地盘而战。从远古到现在,一个民族出现了,一个民族消失了;一个国家诞生了,一个国家灭亡了。地球就这么大,版图的改写何曾就停止过?每一次版图划分,或改朝换代,都伴随着血流成河。实际上,血都白流了。所谓胜利,只属于生存者。
  2025年4月14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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