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秋乡
　 我的卧室对面有几棵高大的槭枫。
　　它们虬枝铁杆、粗粝坚硬，像褪去了铠甲的将军。隔着窗户和一条马路，我们默默对视着。我想象着有一天，它能给我讲一些金戈铁马的故事。
　　四月的春风吹过北美大平原，槭枫泛出淡淡的绿意，开始往下飘落一种长着小翅膀的东西，轻灵犹如一只只蜻蜓。这是槭枫的种子。
　　槭枫是很聪明的树。面对大自然的严寒，它进化出一种能力：生存先于成长。叶子还没发芽，种子就先落地进入休眠状态，随着风四处飞翔，找到适合自己生根发芽的地方。
　　若人类的成长也能这般智慧淡定，会少了很多急功近利的遗憾吧。
　　枫树叶子大而稠密，在秋天时，各自呈金黄、褐黄、紫红和鲜红。但是在夏天，都是遮天蔽日，如同一座座翡翠的宫殿。走在马路上觉得热，一进入树荫下，就立马感到清凉。稍有风吹草动，树叶先“哗哗啦啦”响成一片，好像它们一直在等风，让风告诉你：在这个寂寞的地方，它会陪着你、为你鼓掌加油。
　　枫树叶子营养丰富，味道清甜，鸟儿特别喜欢。一个静悄悄的午后，几只鸟儿突然在枝丫间上下穿梭，打得翎羽纷飞。我赶紧跑到树下，又是跺树，又是大声吆喝，才结束了它们的打斗。
　　人类有江湖，鸟儿也有江湖。为了争夺地盘，它们一样会大打出手，寸土不让。这让我颇感意外。
　　有一天，小孙子指着大树说：“它是一座大超市。”
　　稚语如露呀。人类生活需要超市，其他生命就不需要吗？
　　你看槭枫的身上，除了密密麻麻的树叶，还有数不清的蜜蜂、瓢虫、蜗牛、金龟子。鸟儿可以自由来往，松鼠可以上蹿下跳。小浣熊、狐狸、小兔子都会把它当成自己的家。没有槭枫的守护，大自然会多出多少流浪儿？
　　多伦多的秋天是大自然馈赠给人间最为瑰丽壮观的油画，色彩饱满、姹紫嫣红，垂挂于天地山水间。
　　某日晨起推窗，乍然发现对面的树冠披上了一层薄金。从此就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画笔星夜兼程，拖着一道金色的瀑布自上而下，将整棵树染成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让人怀疑午夜时分，会不会有童话里的公主拖着长裙来到这里，婆娑起舞到天明。
　　当然，童话世界是易碎的。晚秋时分，一场秋风秋雨不期而至，就会发生惊心动魄的凋零。五彩缤纷的枫叶幕天席地、潇潇而下，场面至美又至悲。马路上铺起了厚厚的枫叶地毯，每一脚踩下去心里都会微微震颤一下：有的清脆，有的温润，有的嘶嘶，有的沙沙……我常怀疑那层层叠叠的叶子里，正在生长着奇奇怪怪的生灵。
　　从霜降到立冬，枫叶已经飘摇零落殆尽。
　　但是有一天，我惊讶地看见一根枝丫上还挂着一片孤零零的叶子，叶脉间凝结着琥珀的晶莹，像一盏黄灿灿的灯。
　　它看起来是孤独的，又是高傲的；是单薄的，又是丰盈的；在万木萧瑟中绽放着独一无二的生机勃勃。
　　我顿生一种“众里寻她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惊喜。
　　这是一片特立独行的叶子。身外发生了什么跟它没有任何关系，它只想长成自己最满意的样子。树叶要比人想象得更加顽强和自我。
　　我突然对这片叶子产生了一种占有欲。想着把它摘下来，夹在那本已经毛边的《瓦尔登湖》里。梭罗的文字和思想与它很搭，而我呢，可以随时随地去造访他们。可是手指刚触碰到它，就有一个声音在喊：“不要、不要啊！”心里的某种感触似乎神奇地和它贯通了。
　　叶生何异人生？人有追求，树叶就没有吗？可是，它在追求什么？
　　我开始用一片树叶的眼光去感觉和看待外边的世界。
　　每天早上，它会看到晨跑人额角上的汗珠映着晨曦的光。下午，它会看到放学的孩子像小鹿一样跑过它的身边。有一次，一对老夫妇牵着手在它身边站了好久，看着它、抚摸它，喃喃地说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还有一次，一对忘情热吻的年轻人靠在它的躯干上。它开心地摇落一地碎金，为他们送上最美的祝福。
　　它丝丝缕缕的脉络，都是用人间的真情织出来的。它是一片树叶，但比我们更懂得世界的美好。
　　如果我是它可能会说：“让我完成我的生命旅程吧。”
　　想起小孙子说的大树是一座超市，那么，这片叶子也可以是这棵大树部落的酋长。它敦促着树国子民在2024年的春夏秋冬里恪尽职守，接收更多的阳光雨露，呵护更多的小动物小生命，不负母亲树托付给它们的这一个生命轮回。
　　我喜欢它，就应该尊重它。让它走完自己的一生、完成自己的使命。有一种爱是放手。有一种欣赏是远观而不可亵渎。
　　万物皆有灵。想不到，在这个初冬的午后，我会与一片树叶产生了跨越物种的链接和共鸣。
　　2024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我赶紧跑去看那片叶子。好像它也在等我。只见它在枝头上微微颤抖了一下身体，就跟着雪花飘飘摇摇，坠落在槭枫的根下。空中似乎有一声轻轻地“吱呀……”，我知道那是槭枫2024年轮的大门，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作为一片酋长树叶，它的任务完美地完成了。
　　而我何其幸运，见证并记录下它完整而美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