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上蛇影

2025年02月21日 字数:945
  ■雍小英
  母亲总说,老屋的梁木里盘着一条蛇。她说这话时,眉目间漾着笃定的光,仿佛在谈论一位隐世的老友。我拽着她的手,让她陪着我将四间泥瓦房检查了个遍,却连一片蛇蜕也未寻见。母亲笑道:“那是家蛇,专吃老鼠的灵物,不用怕。”从此,夏夜的竹席上,我总觉暗处有双冷眸逡巡,却又暗自宽慰——或许正是这抹游魂般的影子,才让六十多年的老屋在风雨中站成了一道倔强的剪影。
  后来我们迁至河畔新居,可老屋仍是根须般割舍不下。每逢节假日,我们兄妹回家时,炊烟仍从老灶台升起,炖煮鸡肉、腊肉的醇香攀着梁柱游走。我总疑心那蛇会循香而至,可它始终隐于虚无,如同母亲口中一句缥缈的偈语。唯有楼上谷仓静默如谜,再听不见鼠群夜袭的窸窣——这空寂,竟成了蛇存在的明证。
  某个溽暑午后,蝉鸣如瀑。我独坐老屋院边竹荫下乘凉,忽见翡翠般的流光横亘在一根长竹枝上——一条青蛇正以竹为床纳凉午休。它通体剔透似翡翠凝露。我惊愕地站起踉跄后退,却见它慵懒地游向另一根枝丫,恍若林间漫步,只留下竹枝轻颤如叹息。母亲闻讯而来,望着空枝轻笑:“莫惊了它午梦。你不犯它,它便护你。”那一刻,我恍然悟得:人与蛇之间,原有一道月光织就的边界,明亮通透,彼此相安。
  半山腰的老屋通往村子的小径曲折如蛇形,不仅杂草铺地更有夏日夕阳铺满,却从未有蛇拦路。即便我吊在坡路边横斜的白果树枝上晃荡,即便竹林里蛇蜕时隐时现,它们始终恪守着某种古老的契约——彼此不扰,和平相处。母亲说,蛇蜕是岁月褪下的袈裟。我想,或许这老屋亦是蛇蜕——斑驳的泥墙裹着几代人的呼吸,而那条从未现身的蛇,早将血肉化作了梁柱间的沉香,老屋与它便是互相成全的吧?
  《白蛇传》里的伞下情愫,《圣经》中的禁果之惑,都是世人凭好恶给染上的爱憎。可母亲从不以善恶丈量生灵。她说蛇吃鼠,如同露水吃晨光,绿叶爱骄阳,都是天地写就的偈子。我们以“长虫”唤它,遇“它”避之,却不知在蛇的瞳孔里,人类或许才是游走的谜题。
  今春归乡去老屋看看,老屋更佝偻了。楼上空荡荡的谷仓再无陈年谷粒,遍地灰尘恍若有蛇游过的痕迹。母亲离世三年了,瓦缝间的传说却愈发清晰。漏光的黑瓦屋顶,焦黑的粗大梁柱,我一一查过,抚过龟裂的土墙,我忽然懂得:有些守护本就不必显形。就像梁上的蛇影,就像母亲留在老屋每一个角落的体温——它们早已渗入生活的每时每刻,成了岁月本身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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