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之光

2024年09月19日 字数:2226
  ■季风
  八月最长,也是此季最热,要磨到月底才转凉,立秋后夜凉如水,但白昼偶尔回热。若不下雨,半个月的“秋老虎”就会变得凶悍霸道。民谚是父母在闲暇时,点滴浇灌我的民间经典,让我受益不浅。九月入学就有了英语课。和学汉语一样,初学“人”“口”“手”,然后学复杂的词汇结构。学了月份的词语,才知道“八月”叫奥古斯特(Augusit),是第一位罗马皇帝用凯撒的尊号命名的,才知道八月极不寻常。难怪日子最长,最酷热。唯有在青瓦房里的阴暗阁楼,感觉阴凉如秋,环境静谧。捧书在手,一切安静停止,宛如藏匿在地洞里般安宁。
  读书生活是人生最好的时光。阁楼一点不封闭,有尺大的小窗,就着柔和光线,阅读让内心最急促激动的文字。最好的文字都是在我家阁楼的小窗前读的。没有人上来打搅。大人们都在忙,也不知道在忙啥,反正顾不上寻找我。就是寻我,也是指使我像小奴一样干活,或者是脏累不带思维的笨活。我情愿主动失踪在楼窗的一隅,就着昏暗的光线阅读能被心灵捕捉,也能产生共鸣的书。冬天特冷,我把部分书籍抱下来,放在房间的窗台上,我躲在厚重的窗帘后看书。要不仔细寻找,是没人找到的。很多人生的重要书籍,也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看的。
  阁楼上的书籍大多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版的部分世界文艺,内容鲜活,有同我身边相似的乡村、人物场景,这让我阅读很有感觉。理想是无意在寻索文学的光焰中培养的。我对《世界文学》杂志的主编高兴先生说,我世界文学的启蒙,就在家里这样的场景下,在漫长暑热的八月读到的。从十岁到十五岁,五六年的寒暑长假,加上夏种和秋收各半个月的忙假,我一直沉浸在幽暗的阅读中。
  那年从清明节在家,持续到八月份参加陕西中医学校的考试,等于把暑假延长了很多。也是那年的八月,父亲被人误会是卖调料辣面的,因为他在收购站把打纸浆的报纸买了很多,帮我练书法,以便修正我书写的丑陋。报纸上的东欧多米诺骨牌正在掀倒,黑熊样叶利钦自毁巨轮切着他多肉的指头。我对外译的书籍逐渐理解,也是在那年暑期,天眼洞开,人也开窍了,一下洞晓文学的真谛。我是以叛逆才辍学的,本来不想提荒诞的旧事,在学历提升的环境下,连孩子都变成了学者,而我连一个学位也没有。某年在政治学院学习,也记不得为何最后没申请学位,是否只顾联系工作,没有参加答辩。那年深冬被学校政教主任催领带着“八一”标志的毕业证,从此再无联系。难怪一再失业,在做到一家刊物主编时,还在中年失业,不得不隐秘写作。我公开顽劣的糗事,也等于自揭丑陋,暴露学识的浅陋,更无资格在大学的讲台上立论开坛了。
  埋下辍学的种子,是在上初三时开花结果的。插班的期中考试,第一场政治我不会做题,希望磨蹭到点,却被老师要去白卷,这也是我人生的第一个白卷,把初三的班主任激怒,在期末前他没有给我考号,让我参加不了考试,我情急之下闯了校长室,但又是第一场政治考完。总分不错,在应届生中是前一名。但同学多数是高中生插班来读。大家都希望考上中专。我等于第二次政治交了白卷。校长忙着寻找调皮的学生回校,奇怪咋还有学生考不了试。他不知道我是班主任同意走后门的插班生,人家识破我不堪重用。政治课注定成了空白,不是学不懂,是怕太费力学深了挣不出来,总觉得距离诗文太远。或者那时已注定我将从事写作的工作。我总希望在自由舢板上随风飘摇,体验苍穹下浓云密布的大海的无常风暴。少年无知,确实不知畏惧生死。
  那年八月,也是我人生最大的荣光。那年清明节,我被老师通知离开班级,为表决心撤了我课桌。我冒失借同桌的,害他也没有课桌。我成了班里的病毒,谁也不敢收留,我想既然求不动铁面冷酷的老师,我就在窗外旁听新课。我在室外几个月把好名声全败光了,校长和教务主任无法理解,以为我犯错老被堵在室外,肯定是屡教不改的坏学生。父母不知道我的尴尬处境。知道也不好,我被派遣来的兄长带回老家劳动,如同被劳改的形式。近六亩责任田和一亩三分自留地,都是我一人耕耘。暑热前给拔节的小麦拔草,一遍遍拔草,那是大河浇灌携带的野草,生命力很强,很费人力。尽管是在有化学合成的百草枯时代,但母亲坚持不请打药人,早晚催腰酸腿疼的我去拔草。从田埂上把拔下的草搬到路上,让骄阳把杂草彻底晒死,不给孽根重生的机会。读书是最快乐的事,只能在不耕地拔草时,或在期盼的雨天里,我藏匿在阁楼里读书,那是心情最畅快的时候。
  作为中医大夫的父亲留了另外的功课,提前为我的政治空白选择出路。让读《珍珠囊药性赋》,四卷本全文背诵,二百四十味药的配伍、用药方法,十八反和十九畏歌,包括别的中药常识。每天天未亮,我迎着晨曦起床,在东院反复诵读,或为增加记忆力,跑到平缓的河床野滩上诵读,被清冽的河风传播得更远。《医学三字经》《针灸大成》《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等,尽管骈文韵律好,药性和机趣结合的散文也好,包括阴阳五行论的抽象辩证也有意思,但架不住是被逼迫必须掌握的,也觉得枯燥乏累。此类书诵读七年,做临床医生后,才罢读。
  父亲掌握了我的从业方向。他是旧式家长,也是我心底辛辣的八月,每次见面特别恐惧。在少年时期我对抗他的意见,对垒的武器就是阁楼上数百部枯黄的世界文学内容,是一缕光亮,捧书在手,如同手掬萤火在黑夜上山。小窗余晖投影中,或者在窗台窗帘后,尽情阅读让独裁者愤怒的思想者。这些彪炳史册的巴别尔、格鲁斯曼、索尔仁尼琴、帕斯捷尔纳克和阿·托尔斯泰等小说家,也成了我追寻光焰的目标。我认同每到暑期的八月,是最激动和惊心动魄的阅读月份。
  (季风,原名季永峰,阳光报《非常对话》主编、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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