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懈的人生

2024年05月29日 字数:2512
  ■岁月无痕
  刚办完退休手续,我就急匆匆地奔回老家参加父亲3周年祭奠。穿上白色孝衣站在父亲墓前,顿感周身充满说不出的悲伤。父亲坟头被稀稀疏疏的小草覆盖,与四周麦田的黄土已渐融为一色,虽然不再像3年前那样兀显,但依然很孤零,我和弟弟妹妹一起跪下磕完3个头,拿出一瓶父亲生前喜欢喝的酒洒在地上,刚叫了一声“爹”,我便泪流满面,哽咽难声,3年的泪在那一刻全部奔涌而出。
  父亲虽然上学少,但什么都爱钻研。记得父亲每天睡得很晚,经常看书看到深夜。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一些科普书籍,照着书上做实验,用马铃薯发电,用猪油做肥皂,还买来漆包线自己学着做发电机。那时候我们家里还没有接电,父亲在树上绑上一根长长的木杆,把自做的风叶和发电机捆在上面,靠着风力点亮院子里的一盏小灯泡,这些也为我埋下了后来爱科学爱钻研的种子。
  有一年,公社供销社买来一台黑白电视机,那是全公社第一台电视机啊,每天晚饭后,附近的人都拥到供销社去看电视,社领导没办法,只好把电视机摆到院子外面的路上,一大堆人攒着头看。有一次正放着电视剧,电视机却出了毛病,只见雪花不见图像,大家一时急得哇哇叫,有人建议找我父亲来看看。我父亲那天身体有点小不适正躺在家里休息,无奈在大家的簇拥下赶到现场。他虽然之前从没有接触过电视机,然而经过一阵摆弄竟然还真的搞好了,村民自然是赞扬有加,供销社的领导也刮目相看。不久,公社成立农机修配厂,父亲正式进入厂里当了一名合同工。
  父亲是熟练工,领导高看,同事尊重,干得很起劲。新进厂的工人都觉得能领工资美滋滋的,可父亲却不满足,经常琢磨着能再学点新的手艺。不久,县里要给修配厂拨一台机床,厂领导担心没人会操作不想要,父亲听说后主动请缨,领导说那你先去县里学学吧,如果能学会再接回来。没想到父亲这一去就把机床给拉了回来,从此,父亲又成了一名机床工。
  父亲每月的工资虽然只有20多块钱,却天天泡在厂里,常常深夜才回家。有天晚上我被蝎子蜇了脚指头,疼得大喊大叫。母亲跑到厂里找他,发现他还蹲在车间地上琢磨机床的切刀。把我背到大队卫生点打了麻药后,他又跑回去继续研究。
  1980年代后,修配厂的红火日子逐渐走到了头,体制改革,合同工都先后离开厂子自谋生路,父亲也回到家开始种地。没多久,父亲不知从哪里听说南方农村的面粉厂生意很好,就和修配厂的一个老同事商量去南方学习。母亲担心出远门不安全提出反对,可父亲态度坚决,执意要去,最后还是没能拦住。从南方回来,在没有图纸、没有经验、没有技术指导的情况下,父亲在村干部的支持下,硬是靠着偷偷记下来的部件结构和原件数据建起了周边第一座面粉厂。后来,经过两年运行,他的经验也丰富了,之后合伙筹资在邻近乡镇建起了第二座、第三座自营面粉厂,从此我们家的日子逐步好起来。
  1981年,我考上大学到外地读书后,周边的面粉厂渐渐多起来,生意不好做了,父亲又重新捡起了农机修理,附带经销五金配件。那时候,父亲已经接近50岁了,岁月风霜依然没有磨掉他的创造热情,记得那时我每次放假回来,他给我谈得最多的是晶体管、跑电路、发动机,他还经常带着我看他自做的电机、改装的机床。我也是学工科的,可看着父亲的“杰作”总是自叹不如。
  父亲60岁那年,我春节回家,父亲说,他这个年龄在城里已经可以退休了。我非常赞同,劝父亲放心颐养晚年。那时候农村条件还比较苦,厕所都建在院子外面,冬天冷得要死,一次回家看到父亲半夜上厕所冻得瑟瑟发抖,不禁萌生了凑钱在城里给父母买个小房子的想法。可带着父亲看了几个地方他都只是摇头,我说你哪里不满意明确表个态啊,父亲说,让他住在城里就等于坐吃等死,人老了心不能老,什么都不干人也就废了,还是在农村好。
  从那之后,父亲在家里又搞起他的小创造,买来太阳能板,在房顶上做了一个自动追踪太阳的发电装置,在家里的楼梯上安装上他自己做的简易拖拽电梯。看着他70多岁的年龄还爬高上低,我深深为他的安全担忧,但我知道劝是没用的,也许,这样他才活得更充实更幸福,甚至会更有安全感。
  不知从啥时候开始,父亲又钻研起电脑,他从电子市场买来配件,自己动手装了一台台式电脑,还申请了拨号上网。有一次我回家带了一台笔记本电脑,父亲很好奇,开机就是一顿操作,当时的笔记本运行速度都很慢,父亲说主要是上面程序太多太乱,内存不足,需要做些改动删减,我坚决不同意,谁知趁我睡午觉的时候他竟然重装了系统程序。我一边埋怨他自作主张乱动我的东西,一边却也不得不暗暗佩服他对电脑的专业,起码比我这个大学生科技素养要高。
  父亲80岁那年被查出得了癌症,而且已是晚期,癌细胞从结肠转移到肝、肺、肾,得知结果,我们全家犹如晴天霹雳。那一段时间,我白天联系医院医生,晚上一个人关上灯在黑暗中默默落泪,常常想会不会是诊断错了,总期盼着出现一丝侥幸。父亲虽然没有表露出痛苦,也积极配合治疗,但很多时候整夜不睡觉,一个人翻看着手机,在他的内心里该是经受着怎样的折磨啊。有次我从外地请假回去看望他,刚走进病房的门口,父亲抬头看到我,远远地向我伸出手,我打小受农村家庭父严子顺环境的影响,从来没与父亲握过手,但那一刻我却情不自禁地紧紧握住,父亲老泪纵横,我也涕泪横流,父子俩抱头痛哭,这是父亲对生命的不舍与不甘,也是我这个做儿子的无奈与无助。
  治疗9个月,我盼望的奇迹没有发生,父亲走到了人生的尽头。最后的几天,父亲已经陷入昏迷,我却因工作特殊不能守在父亲的身边。那天凌晨,妻子打来电话,“你回来吧。”我马上意识到,父亲已与我永诀。
  从坟上回来,走进父亲去世后3年再没有人住而略显破败的小院,环顾四周,尽管已是春天,却不见往日的温暖。正房门前的水泥地裂开了道道缝隙,从中长出一株不知名的小草,虽然很瘦很矮却满身透着清绿,我感叹它的顽强,便提来水壶给它浇满水。几天以后,我收拾行李准备回城,这一次离家不知何时能再回来,我特意来到父亲的小院,不经意看到那株小草竟明显长高了许多。
  我想,父亲的一生就如这棵小草。对父亲最好的怀念就是做这样一棵小草。其实,每个有所追求的人又何尝不应当是这样的一棵小草呢,有了肥沃土壤就努力长成大树,没有优越条件也不用自暴自弃、怨天尤人,只要为大地贡献一抹生机,岂不就是生命价值的体现、伟大人生的诠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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