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山河 云归秦岭

2024年04月22日 字数:2768

   ■白玉奇
  我和白晓霞坐在南湖边的咖啡店里聊她的新书,是一本秦岭游记。
  书里响起这位女记者忠实的脚步声,荡漾着这位敏感女性的心底波澜。那是在2022年正月初十,一个雪后放晴的日子。南湖平静地泛着金光,秦岭在远处亮出弯弯的怀抱,宽松地拥着西安城。阳光透过咖啡店明净的大玻璃窗洒在我们身上。
  她是陕北延川人,我是陕北宜川人,我们在1995年都到了《三秦都市报》当记者。虽然做同事近三年,却没说过话。而在新冠疫情解封后的见面,倒有了一种老熟人般的亲切感。
  “晓霞,你为啥找我写序啊?是因为我这个瘸子能把广场踩出坎坷来啊?”我指着拐杖笑着问她。
  她咯咯地笑了,说:“是啊!平地能起波澜的人,才是写山的天才。”
  我写过秦岭苍茫的诞生、秦岭大拼合的地质构造、在地质之上生成的地理……但写得最多的还是在舞台上上演的历史。我深入过秦岭山体的内部,写过让我感到无限寂寞的溶洞,也写过雨雾蒙蒙的隧道内部工程,但没写过旅行者,尤其是女性旅行者和秦岭的细腻对话,她眼中、心中的秦岭,我相信,她们的对话会更接近本质。
  白晓霞的这个邀请正好可以弥补缺憾,而且是在我因病残不能爬山时去写行走秦岭,很魔幻。
  行走秦岭是从古至今人类认识秦岭最基本的方式。最早记述秦岭的书是《山海经》,读这本书时,似乎能听到徒步考察者远古的脚步声。我在阳光照耀下,很恍惚地想起在20世纪80年代初做的一个场景宏大的梦,我梦见漂移的山地板块像船一样游走。
  不是人在走,是大地在走。一位老人像电影《魔戒》中的先知老爷子甘道夫那样,忧患而悲悯地注视着浓雾中正在分离的山河大地。远处的山原正在解体,像在大河中流动的巨冰,人们的样子像是在哭号,我能看到那个恢宏的画面,却听不到哭声和呼喊声。我在他们对面的山上,抓着一簇簇的白草很吃力地向山上爬,感觉不出自己所在的山地是否也在漂移,我突然意识到,我不仅仅是观众,我所在的山和其他山地板块一样,正在无声游弋……没有看到水,但只有深深的海洋才有足够的力量托起一块块的山地平稳行走。
  撰写电视纪录片《大秦岭》解说词时,董云鹏教授给我讲了秦岭的诞生:在距今10亿年以前到7亿年前,北方的劳亚大陆和南方的冈瓦纳大陆相向移动、碰撞,冈瓦纳大陆插到了劳亚大陆之下,导致高高翘起的劳亚大陆断裂,倒塌成了北方的峻峭和南方的缓坡。1600公里长的秦岭就这样带着创痛、伤残,在两块大陆的接缝处诞生了,它实际上是一道洪荒时代的地质伤疤。
  古老的大洋板块开裂、俯冲、拼合、碰撞形成秦岭造山带;后来,又发生了内陆的变形,秦岭造山带被夷平了;再后来,曾经被夷平的秦岭造山带北部被抬升出地表,便形成了秦岭山脉。大秦岭就这样诞生了。
  我的梦活化了董教授在二十年后讲的秦岭诞生史,高度浓缩了大陆碰撞前的史诗氛围。可那时还远远没有人类呢,梦中那些目击灾难、面临悲催结局的人是谁?梦中抓住白草爬山的我又是谁?梦中的世界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要有神示似的契机,方能得以解释。
  从那个陆地板块分崩离析后重新组合的年代开始,秦岭开始了成长。这个成长是以两个大洋板块的痛苦为代价和动力的,这个成长从未停止,也就意味着秦岭一直经受着自身的痛苦,直到成长为今天白晓霞与之对话的秦岭。
  秦岭的成长意味着痛苦,而秦岭的孕育又产生了喜悦。
  其间,秦岭和风,就像盾和矛的合作一样,共同参与了黄土高原的诞生:从西北方向来的飓风裹挟着黄土铺天盖地而来,又被高大宽厚的秦岭挡住。可以想见,飓风的风梢子上带着最绵软的黄土,为这个伟大的农耕民族的诞生和成长准备了温床和襁褓。从关中平原一路看向风的大西北来路,土壤由细腻变得粗粝,土地生殖力由旺盛变得贫弱,逐渐出现了沙漠、戈壁。这样由风来选择襁褓原材料的造原行为以及由秦岭规定襁褓边界的强力和温情,是何等巨无霸的意志和神力啊!如果是宇宙之神,那么,神在这里要强调和保护什么?
  是子宫,是生生不息的最重要的命脉,是生育和繁衍中心。
  北纬30°线上集中了这个星球主要的地质接缝,诞生了地球的主要文明,又不断发生着用科学无力解读的奇异事件,但奇怪的是,秦岭却在北纬34°左右。我们不好臆测造物主的意图,暂且存疑。
  秦岭带着两块大陆拼合处的深刻秘密和痛苦,横亘于多山的东亚。在秦岭带有弧度的怀抱里,渐渐出现了人迹,升起了炊烟。
  在人类的视野里,总是在地质的框架上形成地理,在地理的舞台上上演历史,而舞台上的大戏的恢宏又让我们忘却了舞台本身,更忘了它的基础是地质,而且是一个母性生命体。
  今天,与这样一个有着生命子宫意味的伟大地域对话,我认为,最合适的对话者应该是女性。从古至今,秦岭的对话者多为男性,即便有女性,也大多是从男性视角出发,秦岭也因此打上了男性的烙印。兴亡主题、强国主题、祖脉主题、护佑主题,抑或是地质、地理、气候、动植物……文学类的表述越来越宏大,也越来越孔武有力,自然科学的学科分支也越来越多、越来越精细。我自己也写过不少宏大视野的作品,那是男人眼中的秦岭,我期待着从女性视角视野出发的秦岭对话。
  男人和女人本身就是两种动物。身体构造的不同导致了视角视野、心性气质均不同。
  男性统治欲、征服欲天生就强,看秦岭偏重于理性;女性则是天生的母性心态,看秦岭更在意这个庞大生命体的哺育性。男性喜欢关注秦岭地上、地下的宏大构造,秦岭的自然万象以及秦岭和历史兴废的关系;女性本性柔软细密,这个弹性十足的本性使女性思维无际涯、少边界,更容易突破物质世界的阻隔而接通神性。
  男人如山,女人如河。男人像秦岭一样高大、雄浑、苍莽、刚毅,沐雨抗风,身披秋冬霜雪而凛然傲立,消解炎夏暑热而不软化萎靡;女人像秦岭补给养育的长江黄河,源自地球最高处的天地之交,孜孜不倦地奔向蓝色的梦一样的海洋,不拒秦岭来自两个大陆深处的大小水流和每一片叶子献出的雨露,铺平身体感受并抚慰着每一寸土地的坎坷,是与山不同的另一种品质——柔韧而坚强。
  谁能说清楚男性和女性谁更适合说秦岭呢?
  白晓霞出生在黄土高原腹地,又挨着黄河成长,自然带着浓厚的黄土高原精神和黄河气韵。这是天然禀赋,是基因里传承的生命密码。之后又在受秦岭钟爱的西安城里度过了漫长的时光。西安是一座落着半城秦岭山影的古城,对于民族来说老态龙钟,但对于秦岭来说,还是一个小孩子。在这样一座城里读书写作二十余载,每周从西安的城市繁华和尘世纷扰中抽身而出,从造山运动中就为她留下的七十二峪深入秦岭,一步一步地走过垂直分布的春夏秋冬,来到白雪皑皑的山巅,她敏感的女性心灵会怎样感受秦岭、思维秦岭?她的情感世界因秦岭的启示又会经历何等微妙的重组与完善?她的生命和大秦岭如何在一步一步的旅途中完成天人合一?
  从秦岭的地质史中得知,登上了秦岭高峰等于面临了最深的深渊 劳亚和冈瓦纳两个大陆之交的万丈深渊,因而,在视野里是优美的文字,在意识与潜意识深处是深深的痛苦和欢欣。
  白晓霞的秦岭之旅在路上,脚印在这本书里,延续着《山海经》作者的步子。
  2022年正月初十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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