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兰辉
　 一别湘西，恍如隔世。别时尚是芳华，再来已是中年。
　　那年，哥在湘西执行任务，我来探亲。我来的时候恰是四月，正是满山杜鹃花怒放的时刻，如霞如蔚，一片灿烂，沅水如练，澄碧清明。山坡上的吊脚楼飘出袅袅的炊烟，有着腊肉烟熏的香气，一切都那样的宁静、质朴，仿佛有着永恒的力量。每天清晨，我步行至桥头，吃一碗油乎乎的米粉，上面撒着嫩绿的小葱、酥脆的豌豆，真是过瘾！我一边吃，一边和老板娘聊着湘西的话题，听她讲这里的鬼怪故事、奇闻趣事，于是，翠翠在我的心中复活了，那沅江上撑船的女子便幻化为翠翠了，她等来了傩送，和他过着普通的日子。我也希望过这样的日子，但假期有限，返程时，哥送我到大庸，途经张家界，我们打算先游玩几日。
　　我们乘坐绿皮火车，从怀化出发，在湘西的怀抱中蜿蜒穿行，与大山缠绵，与沅水相伴而行，黄昏时相遇猛洞河，月光下，白浪涛涛，水流湍急，闪着粼粼的银光，有着森然的凉意和神秘的幽深。过了猛洞河就是大庸，我们在这里下了车。张家界就在大庸，那时它还是无名之山。
　　第二天，我们找了当地的老乡当导游，开始了山中之旅。导游是一位大嫂，她带着我们沿着金鞭溪出发，计划第一天走到黄石寨。金鞭溪是黄石寨下的一条溪流，河床皆为岩石，故水质清澈见底，又因岩石中含有铁质，阳光下仿佛金色的溪流，故名“金鞭溪”。夏日的早晨，行走在金鞭溪旁，阳光透过密林洒下斑驳的光影，鸟儿的啾啾声如悦耳的金铃，不知不觉间就走了十里八里。
　　走过金鞭溪，我们沿着茂密的杉树林一路攀登，山高林深，密不见日，步行时只觉清静舒爽。金黄的彼岸花绽放于草丛中，有着超然世外的气质。彼岸花又叫忘忧草，只生长在空气洁净的林间。到达彼岸即可忘忧，而这个过程是一场苦难的修行。登上黄石寨的刹那，不由让人惊呼，如果人间有天堂，大概就是黄石寨的模样。在这里，山水仿佛浓缩为盆景，所有的精华都幻化为精妙的意象。过了仙人指路，遥望宝石匣，回首又见“五女拜寿”，一步一景，移步换景，喀斯特地貌形成的鬼斧神工，每一处都能激发出你无穷的想象，仿佛在山间与各路神仙劈面相逢，就这样在山中盘盘绕绕，美景灌醉了我们年轻的心，走了一天也不觉得累。
　　我们晚上就住在遇仙桥附近的民宿里，那时还不叫民宿，就是山里人家的吊脚楼。晚饭后，坐在院坝里欣赏月色，和陪伴了我们一天的大嫂聊天，她说她家在杨家界，明天我们一路下山，就可以走到杨家界，可以住在她家里。月亮挂在高高的树梢上，清辉脉脉，如水如银，微风掠过，影影绰绰，愈发衬托出山景的清幽和阔朗。何处无月明，但这样的夜晚却永远驻扎在了我的心里，成为生命的风景。明天下山后，我和哥就要分别了，在一年的时间里，我们也许可以共赏一轮明月，但只能见字如晤。王昌龄说：“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这对于即将归于长安的人来说，是一种精神的支撑。
　　第二天，我们在晨雾中缓慢下山，途经一片竹林时，瞥见一朵蘑菇卧在草丛中，大嫂说：“这种蘑菇可以食用，山里多得很，咱们一路走一路采吧！”她从背篓中找出一只布袋递给我，我们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搜寻着草丛中的蘑菇，它们像星星一样藏在草窝中、树根下，新鲜肥嫩，软滑光洁，它们吮吸了地心的精气，像婴儿一样娇嫩。蘑菇引得我们在林间盘桓，越走越远，越走越深，渐渐听到潺潺水声的时候，杨家界就到了。大嫂的家就在山脚下，屋前是一条清澈的溪流，她将蘑菇在溪水中淘洗干净，利落地为我们做了蘑菇炒青蒜、蘑菇炒腊肉。腊肉是用自家养的猪腌熏的，挂在屋檐下，油亮亮的。腊肉香、蘑菇鲜，搭配起来就是人间珍馐，令人食之难忘。
　　我们在大嫂家逗留了半日，算是休整，下午由杨家界出山至大庸火车站。我和哥将在这里分手，各奔东西。火车启动的一刹那，我忍不住落泪了，我不知道，那等待我们的万水千山以及绵延之间的细碎光阴，我们是否能一一度过？
　　去年，我到长沙开会，会后恰逢周末，便邀哥一同前往。长沙到大庸，哦，到张家界，大庸已更名为张家界，坐高铁仅需两个小时。我们在网上预订了行程，下车后就有小哥来接站，30来岁，穿着白色的T恤，让我忍不住想起了当年的大嫂。第二天一早，小哥带我们进山，从山脚乘百步电梯，几分钟就到达山顶。这一次，我们游览的是袁家界，它与黄石寨隔山相望，不同角度又是不一样的风景，也是不一样的境界。这之间，隔着三十载的岁月，那曾经以为过不来的万水千山，以时光为楫，都一一度过。第二天，又走过金鞭溪，到达“十里画廊”。金鞭溪除了水比之前细小，也少了野性的气势外，还是那样秀美、温润。山河依旧，改变的是人的容颜和青丝，时间真是不经用啊！
　　第三天是天子洞。天子洞位于张家界市的西北方向，是新开发的景点。远望天子洞，仿佛一扇天门通往苍穹，充满了神秘与幻想。我们从山下搭乘缆车，缆车掠过张家界市区后直冲云霄，顷刻间便到达山顶。在这里，可俯瞰湘西、遥望沅水，有着辽阔的视野。湘西的山都是天然的花岗岩，山势陡峭，石质坚硬，开发难度极大，在三十年前，这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那时只能望天门而兴叹，无法触达。现在由山顶再乘电梯，由上而下，三十分钟即可抵达天门洞口，让遥不可及的理想变成了可以仰望的风景，让艰难的攀登变得如同逛商场一样轻松，令人欣喜，令人感慨，也令人怅然若失。当我们随着时代的巨轮御风而行，一切都变得便捷、变得轻而易举的时候，我们也许就失去了“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的沉重和优美。
　　湘西再也找不到吊脚楼的踪影了，一闪而过的是幢幢时尚豪华的小洋楼，张家界也有了专用机场，顷刻间可飞越茫茫群山、迢迢江河而抵达长安，这让长相思瞬间失去了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