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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棂上妖娆的花朵

2024年02月21日 字数:2465
  ■安黎
  一进入冬天,姑娘们在劳作之余,忙里偷闲,一直在悄无声息地干着两样事:一是纳鞋垫,一是剪窗花。挑灯夜战缝鞋垫究竟为哪般?别人也许不知道,但姑娘的心里却像镜子一般透亮。未成婚的准夫婿前来拜年,不能空手而归呀!夫婿吃过岳母特意做的荷包蛋——村子里一直流传着“丈母娘爱女婿”之说,证据之一就是女婿来拜年,丈母娘无论穷富,都要在盛满酱汤挂面的碗底,埋两颗荷包蛋。喝过岳父窖藏的烧酒,遭受过姑娘亲弟堂弟等一干人的戏耍,于是就该告辞了。临跨出大门时,尾随其后的姑娘,羞红着脸,趁人不留意,把两双鞋垫偷偷塞入准夫婿的挎包。每一双鞋垫,都是姑娘精心缝制的。一手捏鞋垫,一手穿针线,蓝瓦瓦的袜面,白晃晃的丝线,一针继一针,一线续一线,针引着线游走,线随着针蜿蜒。一种暧昧,在针中穿越;一种思绪,在线中飞扬。那种想说爱你口难开的愁绪,全浓缩在了图案中。图案是如此的绚丽多姿,有摇曳的稻穗,有盛开的睡莲,有撒欢的野兔,有翩跹的蝴蝶。仅我所见,鞋垫上的图案就有数十种,不胜枚举。
  在重男轻女的农村,很多姑娘从未跨进过学堂的门槛。她们不见得认识自己的名字,却对美,显现出一种别样的敏感和迷恋。绣个手绢,纳个鞋垫,做件衣服,缝个枕头,都不那么随随便便,而是在讲究实用的基础上,力求于将自己对美的追求,融汇其中。美不是拿来用的,而是拿来看的。这种风尚,绵延数千年,并非某个人一时的心血来潮。中国人其实很在意于美,很在乎于美,并在具体的物件构造中,处处体现着美、凸显着美。从屋脊砖雕的翩翩欲飞到门楼砖雕的翩翩欲飞,从砖墙的镂花到屏风的镂花,从桌子的造型到椅子的造型,从门墩的雕刻到拴马桩的雕刻,辅之以窗花、花馍、花鞋、花鞋垫、花枕头等等,花无疆,美无限。
  对于乡村姑娘来说,剪窗花是一件必须严肃对待之事,因为它关乎人的脸面。姑娘们剪窗花时,时而聚在一起交流,头顶着头;时而各自闭门不出,特意回避别人的窥探。交流是为了取经,甚至是为了窃密,而躲避则是怕自己的创意和手艺被人盗走。
  日子宽裕的人家,平日里,窗子上也烂漫着窗花。但对于大多数村民而言,那样的讲究,似乎过于奢侈了。手头紧巴巴的,买一张白纸也要思忖半天,加之劳作辛苦、吃穿发愁,哪顾得上为窗子锦上添花?一年三季,一家一家的窗子,都不糊纸,裸露着仿佛被黑烟熏过似的木条窗格。到了冬季,犹如戏中所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冻得实在是受不住了,才想着要把窗子遮挡起来。至于怎么糊窗,那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人家,翻寻出几片牛皮纸,拼接起来,糊于窗上;有的人家搜罗来一些破烂的蛇皮袋,用水洗一洗,晾干后又拿针线缝补,以至于蛇皮袋上打满了补丁,然后将其钉上窗子;有的人家,干脆将褴褛得已无法铺盖的被子,挪作他用,直接挂上去冒充窗帘了……快要过年时,作为家庭的脸面,窗子再也不能如此蓬头垢面了。怀揣几毛钱,去一回供销社,五分钱买一张白纸,两毛钱买一张红纸,如果更为奢侈,还可以挥霍几毛钱,再买一些其他颜色的纸。白纸用于糊窗,彩纸用于剪窗花。当那张白纸贴上窗格后,五彩斑斓的窗花随之附着其上,在寒冷的窗棂上竞相妖艳。窗花以红色为主,因为在村民的意识里,红色不仅代表着吉祥喜庆,还可以用来驱鬼免灾。红色是血的颜色,而流血,无疑源于暴戾。鬼神纵然再狰狞,却也会在刀戟面前,畏缩不前。
  每个家庭的窗花,几乎都来自自家姑娘之手。那双原本纤细柔软的玉手,经日复一日地握镢头、抱石头、挥铁锹,已裂纹纵横、粗粝不堪。然而,一旦捧起那片红纸,操起那把小剪刀,乍一看很是颓秃粗笨的手指,立刻就变得灵巧了起来。除了个别人善意独创外,一般情况下,剪窗花并非任意为之,而是依照着样品来裁剪。先点燃一盏煤油灯,折叠好红纸,将样品铺展于红纸之上,端起煤油灯,让灯焰飘出的黑烟在样品上轻轻熏染。顷刻间,红纸上就出现了一束花或一只鸡的烙印。捉起剪刀,循着烙印,细细地刻挖,用不了太久,一盆栩栩如生的花或一只引颈啼鸣的鸡就脱颖而出。独创性的窗花,那是要用铅笔在红纸上描画的。描画好了,却不大满意,用橡皮将其擦掉。描了擦,擦了描,有时折腾一大晌,都无果而终。但有时灵感忽然闪现,一笔蜿蜒过去,便大功告成。创意性的窗花,很容易引来其他姑娘的啧啧叹羡。叹羡声犹如奖品,可以使人滋生出某种成就感与自豪感来,也能大大激发人更为旺盛的创造欲。第二年,样品被人借去复制,接着就满村子地扩散,新的便沦落成了旧的。若想继续在窗花的创新上领跑,让人不断竖拇指,只有另辟蹊径,重新陷入苦思冥想了。
  家家户户的窗格上,都是五颜六色、山花烂漫。窗花的造型五花八门,有牛羊狗兔等动物,有槐树榆树柳树等树木,有牡丹芍药月季等花卉,有向日葵稻谷麦穗等庄稼,有南瓜黄瓜西瓜等蔬菜,有单腿独立仰天鸣叫的公鸡,有手捉长烟杆抽烟的老农,有头顶着头说悄悄话的老妪,有踩着高跷龇牙咧嘴的新娘,有背着新娘狼狈不堪的新郎,有挑逗蛐蛐的顽童,有灯下阅读的少年,有“三娘教子”的漫画连载,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夸张图谱……无所不包,无所不容,凡生活中存有的,窗花里几乎皆有。但总有那些卑微的生命,或被粗心疏漏,或被故意遗忘,比如猪,比如蚂蚁等,就在汪洋般的窗花世界里难觅其踪。“猪不上窗”,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铁律。猪为何就不能被剪成窗花,高就于窗格之上?询问得知,猪是不雅之物,是负面形象,它集懒丑脏于一身,人若瞥见它,吃饭败胃口,睡觉肤发痒。猪一边被人养着吃着,一边遭人贬损嫌弃,可见人是何等自相矛盾,又是何等忘恩负义!
  从“猪不上窗”这种现象中,我倒是读懂了村民们也许从来就没有意识到的内容:那些上窗的动物植物,其实是受到了一种礼遇,获得了一份礼赞。反面的背面是正面,该扬弃的都扬弃了,没有被抛弃的,自然均为意中之物。
  窗花的技术含量不高,也谈不上有多么高深的思想容量。但窗花对于万木皆枯百花皆凋的冬季,对于在饥寒中苦苦度日的村民,却至关重要。窗花是暗夜里的一抹亮光,能将飘零的梦想点燃,能将沉沦的希望救赎。没有人把心灵手巧的村姑视为艺术家,然而,正是这些皮肤粗糙的村姑,让冬季绽放花蕾,过年飘拂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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