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

回望“当中坡”

2023年07月19日 字数:3282
  ■安黎
  一
  村里人把“当中坡”念作“当冲坡”。从小,我也随村民“当冲坡、当冲坡”地叫着,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直至长到一定的年岁,因从文已久而养成了咬文嚼字的习惯,才开始反刍“当冲”二字的含义。一番琢磨之后才恍然大悟,明白“当冲”的正确读音应为“当中”。所谓的“冲”,纯为字不正腔不圆的村民,在读音上以讹传讹的产物。
  “当中”,就是居中的意思。言外之意是,这面坡并非单打独斗,而是群体的一部分,居于群坡之间,左边是坡,右边也是坡,与其他坡日夜厮守。
  我是在土塬上长大的,因此对于坡,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厚厚的黄土,仿佛臃肿的胖子,脂肪层叠堆积,从而聚集起一座座崛起的土塬。土塬或宽或窄,宽者,呈巨型的扇面状,绵延三五十里而不止;窄者,形若骆驼枯瘦的脊背,一个足球场都能容下。土塬皆为地壳运动或洪水漫溢的结果,并非人力所致。在古旧的年月,散落于土塬的村庄,各具形态,有的近千户人家挤在一个村寨里,这户的屋檐与那户的屋脊“勾肩搭背”;有的才三五户人家,七零八落,各自钻窑而居,鸡鸣不相闻。春耕秋收,炊烟缥缈,青灯幽微,一代代的人因袭着祖辈的生活方式,在土里挥汗,在田里刨食,自给自足而又自得其乐。
  有塬的地方一定有坡,也一定有沟。塬、坡和沟,三位一体,难解难分。土塬上的人,不一定能望得见山与河,但目之所及,一定能看得见一条条的深沟和一面面的坡。时常挡住他们脚步的,不是河流,而是深沟;阻隔他们视线的,不是高山,而是高坡。
  沟和坡,构成了土塬人生存的背景,他们不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却能靠塬吃塬。塬上的平地用于耕种,以此来养活自己和儿女;塬上的坡地可供割草和砍柴,草用以喂养牛羊,柴用以烧锅烧炕;塬下的沟壑貌似百无一用,却能在兵荒马乱之时用来藏匿和逃命。
  坡是塬与沟的过渡地带,覆盖着虚浮的黄土,生长着杂乱的野生植物,地势缓慢,“面目憨厚”,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坡不与山争高、不与塬比平、不与沟斗狠,俨然一副懒人的模样,倦怠地斜躺着,晒着日暖、沐着月光,任凭自己的肌肤之上,镰刀闪烁着寒光,蝴蝶抖动着花裙,蜜蜂调戏着花蕊。
  比起那些地界分明并各有其主的田畴,像野孩子那般无人疼爱的坡,显得缭乱而寂寞。但坡有坡的胸襟,因属于无主之地,于是谁都可以踏入,谁都可以朝其索取。老者可以去刨挖树根,孩童可以去放牧牛羊,男子可以去解手,女子可以去采药,甚至妙龄男女,还可以掩人耳目地去幽会或偷欢……坡对所有人,既抱持来者不拒的开放态度,也怀有一视同仁的平等意识,罔顾贫富与强弱,极尽博大与宽厚,历经风吹雨淋而不惊,旁观世事沉浮而不语。身处坡中,人即使滑倒了,也不会骨折;纵然摔个跟头,也不会伤及内脏。
  二
  我的家乡麻子村,位于耀州城正北偏西二十华里处的土塬上。村东与村南,与锦阳川相邻;村西,则与关庄塬连为一体。
  和土塬上的其他村庄相仿,麻子村最不缺的,恐怕就是沟与坡了。村子的最高处,被称作岭。岭高高地昂起,宛若一个人的头颅,而田地,则仿佛是一条条又宽又长的腰带,一圈圈地缠绕在脖子下方的腹部。地势从高到低,低到一定的份上,就与一条条开裂的沟壑贯通。而村庄,则宛若一个爬坡爬累了歇脚的老者那样,蹲坐于半坡之中或半沟之上,背倚坡状的田畴,面对幽深的沟壑。
  坡很多,但就我情感的亲近度而言,首当其冲的要数“当中坡”了。
  “当中坡”与村子的主体,仅隔一条小沟,而我家,距离沟的顶端,不过三四十步之遥。沟是从村南起始的,换句话说,也是从村南终止的。起始还是终止,关键是看站在什么样的角度来观察,站位不同,结论就会不同。沟的起始阶段,窄窄的、浅浅的,从沟岸的这端,扔一块土蛋,足以打中沟岸那端的人;吃饭时,沟岸这边的妇女端着饭碗,与沟岸那边同样端着饭碗的妇女可以边吃边拉扯闲话。很多个黑灯瞎火的夜晚,不知何故,两边的妇女隔着沟争吵了起来,惹得全村人都跑出了家门,竖起耳朵静静地聆听。妇女们吵着吵着,音调就升高、音量就变大,口气当然也就愈发凶狠。很快的,两个人的对攻,就变为两个家庭的对阵。每个主骂者的身后,都站着好几个七嘴八舌的援兵。吵架能否旗开得胜,就在于言语是否犀利、舌头是否恶毒,于是双方都竭尽所能地射出最为猛烈、最为狠毒的咒骂炮弹,瞄准着对方的软肋,力争一击致命。争吵的起因,无非皆为芝麻小事,要么是谁搬弄了谁的是非,要么是谁家借了谁家的一只碗,明明没有归还,却硬眉硬眼地说还了。
  有沟相隔,双方终究止步于骂战,而未升级为打架。当然,沟在此时,不过是一个借口和一个台阶而已。若真想打架,只要跑出个三四百米,绕过沟顶的那个小弯,就能把对方的衣领一把揪住。然而吵归吵、骂归骂,彼此心照不宣,都不想让邻里关系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于是就说一些“若不是沟的阻隔,早把你的猪嘴撕扯了”或是“肯定要打烂你的狗头”之类的硬话。
  从我家去沟的对岸,朝南拐个弯,一两分钟就可抵达。对岸散落的几户人家,就盘踞在一面坡上。这面坡,村里人称其为“沟那边”。从“沟那边”转到它的背面,就是“当中坡”了。也就是说,“沟那边”和“当中坡”本就浑然一体,只是分属于不同的板块罢了,犹如同一部书里的不同章节,犹如同一个人的前胸和后背——“沟那边”面朝西,而“当中坡”面朝东。
  在我的童年和少年阶段,“当中坡”扮演了一个极其重要的角色,及至于我已接近人生的黄昏,“乡音无改鬓毛衰”,躺在异乡的床上,一想起它,依然觉得是那么伸手可触。割草,我去它那里;砍柴,我去它那里;挖药,我去它那里;放羊,我也去它那里,甚至是偷懒和悲伤时,我也去它那里——它是我的伙伴,也是我的心药,更是我放飞梦想的草原和天空。
  那时候的我,纯粹是一个好高骛远的孵梦者,为逃避现实的冷酷,就躲进梦中,用童话般的梦幻给自己编织奢华的未来,并将其当成维持自尊的基座和围墙。理想的指南针,总是随着需求而旋转,缺什么,什么就没能被确定为孜孜以求的奢望。
  割草或砍柴累了,我就独自一个人坐在坡地里,望着悠然的白云,思绪也随云絮而飘飞。遐想是一幕戏,我沉溺其中,给自己安排了一个端着公家饭碗的成功者的角色,挺着腰杆,衣锦还乡,所遇皆为笑脸,所见满目亲热,轻蔑的目光和讥讽的言辞一扫而光,再也无法将我刺伤。
  少小时遭遇过不平等,我才终生都在坚守着平等的立场;年幼时目睹了太多的恨,我才深谙爱之于人间的意义。
  “当中坡”并非割草砍柴的首选之地。原因在于它离村太近,无数双雷达般的眼睛都在扫视着它,青草刚一露头,立刻就会被眼尖的人用镰刃割去。因此,即使在草木繁盛的季节,“当中坡”也像被刚剃过头的脑袋,光秃秃的。鉴于此,我们这些砍柴割草者,为真正有所收获,时常要结伴去更为偏远的坡地。越是人迹罕至之地,越是能捡到躲藏的漏网之鱼。
  然而,一旦耳闻村里晚上将播放电影的消息时,我就成了一个磨洋工者。远处的坡地不去了,就去一抬脚就到的“当冲坡”。装模作样而又心不在焉地割上几缕草,然后就坐在半坡里望着太阳发呆,总觉得那颗太阳,仿佛被钉子固定住了一般,悬在高空,僵住不动。思忖是不是自己把太阳看得害羞了,太阳才会如此倔强,不肯下移,于是硬是抑制着内心的躁动,低下头去,想着只要自己不再看它,它也许就会一寸寸地沉落。等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仰望,却发现太阳依旧岿然不动,心中的焦躁和失望可想而知。
  这个下午,比一个世纪都要漫长。我心里慌慌的、痒痒的,又有些急不可耐,恨不能此时的太阳变成水面上漂浮的气球,使劲一按,将其按入山坳之中,从而让黑夜尽快成为天地的主宰,让电影的画面尽快映入我的眼帘——过度贫瘠的童年生活,硬是把看一场电影幻化为我人生最大的幸福。
  我曾在一本书里写过如下的话语:我曾割草放羊,向往着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后来真的来到了城市的高楼大厦之间,却向往着那面坡,我真想重新去放羊——扪心自问,若真的让我再去放羊,我能受得住吗?
  沦落乡野,城市被我们的想象美化,成为我们心中美妙的天堂;身居闹市,农村又被我们的幻觉粉饰,成为我们虚拟的乐土。然而世界上的物事,一旦被理想化,就会失真,就会与现实差之万里。理想化只存在于诗人的梦境中,不存在于寻常的生活里。
  人注定是回不去的,原因在于村庄既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村庄,我们也已不是曾经单纯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