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牛先生到朱先生

■王金捷

2023年05月26日 字数:4435 浏览量:
  朱先生是陈忠实下定决心要请入家门的第一个人物,但究竟应以何种方式来接待这位贵客,却也成为了横亘在他面前的那个最棘手的问题。陈忠实清楚地知道,仅有高中学历、且从未系统学习过古典文学的自己,同这位学富五车、才通六艺的大儒相比,无疑是天壤之别。于是,每天早上,在局促地向朱先生招呼了一声之后,他便会坐到椅子上,点起一支雪茄,用狠了命的劲儿大口地抽着,仿佛这样一来就能把朱先生身上那股遥远而疏离的儒者气息吸入自己的脑髓,再通过笔尖注射到稿纸上一样。
  朱先生进门后就坐在他的斜前方,与他的视线若即若离,他如果埋着头写字,是只能看到朱先生袍子的下摆以及他常年穿着的那双黑布鞋的。但哪怕合上眼,朱先生的模样也会抽离了那一片由双睑铺设的黑暗,斩截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这是件好事吗?或许是,或许又不是。每当朱先生的形象被过于逼真地供奉在他面前的时候,陈忠实的心中总是会生出一股莫名的惶恐,似乎这种不费吹灰之力的不劳而获反而使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在陈忠实奔赴蓝田县考察了一段时间,并认真通读了该县县志之后,一名叫田小娥的姑娘也进入了他的小屋,坐在了朱先生后面。她应当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可是面容有些模糊,似乎是用千千万万道重影堆叠而成的。恰恰相反,一旁朱先生的脸面却显得格外清晰,清晰得甚至到了失真的地步。如果此时有一位冒失的外来人闯进他的小屋,那么,这个屋子里的其他人,无论是白嘉轩、鹿子霖,还是黑娃、小娥,肯定都会被吓得夺门而出。可是,陈忠实却疑心,朱先生只会神色如常地保持端坐的状态,并对那个不速之客点点头,而这个闯入者只要见过牛氏祠堂前悬挂着的那幅画像,便会疑心自己是不是看走了眼,并且迟疑而惊异地叫道“:牛……牛先生?!”
  牛先生大名牛兆濂,是三秦大地上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人物。他并不是朱先生,但在某种程度上又就是朱先生。在陈忠实动笔写《白鹿原》的时候,牛先生已经谢世多年了,两人并没有会面的机缘,但陈忠实看过先生的照片,于是他便顺理成章地把牛先生的样貌赋予了朱先生。至于牛先生的大名,自然不好照搬,但陈忠实没想多久就敲定了“朱”这个姓氏——“牛人”这两个字写在一块就是“朱”嘛!牛先生还不是“牛人”吗,他简直都是“神人”了!陈忠实抽着雪茄吐着雾,对自己的这个构想很是满意。
  关于牛先生的记载与传说,陈忠实已经搜集到了大量资料。按理说,他应该极有底才是。可是,逐日堆积起来的素材却仿佛一座越垒越高的祭坛,把朱先生直送到九霄云外,陈忠实越来越感觉自己只是一介凡人,微如草芥,只有在跪在坛下顶礼膜拜的份儿。每当采访到村里的老一辈,看着他们谈及牛先生时眼中流露出的那种虔诚和景仰,陈忠实就会感受到无穷的压力正在裹挟着自己。他不知道,也没有勇气去想象,他那泛黄而轻薄的稿纸,他那匮乏而干涩的语言,会把这位被关中人奉若神明的人物削弱和亵渎成何等让人不忍直视的模样。他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但是,他一转念:没有朱先生,白鹿原还能是白鹿原吗?这终究是一块无论你如何另辟蹊径都无法绕开的丰碑啊。所以,陈忠实只能强迫自己认清这个事实:他的身后,已经没有退路了。
  于是,每日清晨,在接受了陈忠实的邀请后,一身青衫的朱先生便会踏着熹微的阳光,背着手挺着腰地迈进他的小屋。朱先生有晨诵的习惯,每日雷打不动,进屋坐定之后便开始一番吟哦。陈忠实起初还试图去听懂他摇头晃脑地背着的那套东西,但后来朱先生口中的念念有词却几乎变成了唐三藏的紧箍咒,在大夏天里常常把他叨得头昏眼花。然而出于待客之道,他能有半句不好听的话吗?况且这是朱先生呢,一个神一般的人物,能赏脸到他这个破旧的小屋里,早就是“蓬荜生辉”了。陈忠实只能一边这样开导着自己,一边尽力把全副精神驱赶到他面前的这一支钢笔和一方稿纸上。他摸了摸手边堆着的一沓厚厚的资料,仿佛有了它们就能把自己的勇气垫高上几尺似的。于是,经过片刻沉吟后,他,终于,在稿纸上艰难地排下了第一行字。然而,他始终没敢凑上前去细细观察,更没有胆量开口向朱先生发问,遂只能远远地瞭望着,把瞳孔中投射出来的那个影像用笔尖在纸上临摹出来。不得不说,虽然这种方式下,被注视的是朱先生,然而陈忠实却感觉自己也在接受某种审讯,仿佛平头老百姓们明知道县里的青天大老爷一定会为自己主持公道,却还是出于一种难以言传的心理而对他保持着一丝畏惧,甚至不敢抬头看他。所幸成果总是有的——无论如何,稿纸终究是向后翻了几十页了。
  可是,在不久后的某天,当情节进行到方巡抚军临城下,需要朱先生前往这位故人的营帐里陈说利害,劝其罢兵时,陈忠实终于发现,自己写不下去了。之前的故事好歹还有容许他往里填充虚构细节的余豁,但是面对着这样一件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小说中都举足轻重的大事,陈忠实就明显感觉到力不从心了:朱先生乃一代鸿儒,饱学多识,他在当时的情境下该说什么,该怎么说?对于这些,陈忠实都完全没有把握。他怯怯地抬起眼,却发现朱先生的身上居然放射出了一圈刺眼的光芒,陈忠实像被灼伤了一样不由得抖了一下,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迅速地趴低了头。那圈光芒依旧炙烤着他,陈忠实感到头皮发麻,躁动不安。写是不可能再写下去了,他只能把草稿往前翻,从第二章的出场开始看起,重新审视自己给朱先生编织的辞句,但只看了两三页,他便感觉此前支撑着自己的所有勇气已经被无情地抽干了。他发现自己说到底只是在给朱先生画像,即使他反复琢磨,反复涂改,即使他惊喜地发现他的某个地方画得很像,可这种快意往往停留不到一刻,他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目前费尽心思所勾勒出来的,充其量也不过就是这个人物的躯壳。
  沮丧像可怕的蝗虫一样呼啸而至,把他的心田搜刮得一片狼藉。陈忠实颓然向后倒在椅背上,两只眼睛呆兀兀地瞪着窗台上挂着的一把蓬头垢面的旧刷子,年老多病的椅子发出痛苦的“吱呀吱呀”声。门外乌鸦“呱呱呱”地乱叫着,其他人物也察觉到了氛围的不对,他们情知自己今天或许不会被这位满面愁容的写作者光顾了,于是便一个接着一个,悄无声息地从屋门里溜了出去,只有朱先生一个人依然坐在原处,依然纵容他身上的光焰无情地轧过陈忠实的每一寸肌肤。
  软弱无力的手被笔拖着在纸上漫无目的地划拉,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肚子的“咕咕”声把他从迷茫的雾境里拉回现实,陈忠实才发现,已经日过晌午了。他擦去爬满额头的汗水,模模糊糊地站起来,右腿有点麻,挪开椅子往外出来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他呆呆地立了好一会,才回忆起自己原是要找点东西来填饱肚子的。妻子昨天刚刚托人从城里送来了做好的馍馍,他便走到灶台前,在篮子里捞了一会,抹着了两个。刚要放到蒸笼里,他又猛然想起朱先生尚未离开,于是只能尴尬地侧过身子,看着先生背后墙面上的一块印子,嘴里说:“来点儿吗?先生……”朱先生点了点头,他便有点受宠若惊,又颇显不知所措地回转了身子,又多拿了两个。
  笼子里渐渐扯出一缕蒸馍的香气,陈忠实神思恍惚地坐了一会,突然想到只拿这么点东西来招待这样一位客人,是不是有点太寒酸了。于是他挑了一个大一点的萝卜,切细了滴上香油,盛在碟里,和蒸好的馍馍一块儿端到了小圆桌上。朱先生道了声谢,搬了凳子近前,一阵热浪便呼地向陈忠实脸上扑来了。陈忠实如坐针毡,毫无胃口,只啃下了半个馍,朱先生倒是吃得很畅快,还把萝卜丝夹到他的碗里,陈忠实不好拒绝,便只能低头道着谢,味同嚼蜡地咽下几条。朱先生吃了两个馍和大半碟萝卜丝,很是满意,便抹了把嘴皮子说:“有茶叶么?”陈忠实木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赶紧点了头说:“有!”就从柜子里摸出一个生锈的铁盒,取出里头的茶叶袋,又急急忙忙想去院子里打井水。朱先生把他拦住了“:不必了,干茶叶就好。”他从袋子里取了一小撮,放进嘴里绵长而细致地嚼开了。
  陈忠实愣住了。那一瞬间,他感觉到那圈光焰似乎化作了一股温热的涌流,汩汩地注入了他的头颅。
  嚼干茶叶的印象来源于陈忠实小时候见过的一位同宗族的老先生,而此时上天的旨意却又阴差阳错地把这一行为嫁接到了朱先生的身上。陈忠实不禁想到了一个以前他从来都没有想过的问题:老先生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不自觉地动嘴嘟囔了几句,一股萝卜丝在口腔里残余的异味飘入他的鼻腔。他便恍然大悟了:这还不简单,去臭味嘛!可是,为什么单单只有老先生们会想到要这样做呢?
  答案很简单,因为这是中国传统社会的知识分子骨子里浸润着的修养。
  陈忠实站住了。他突然想到:是呀,我之前一直把朱先生当成牛先生了,或者说我竟不知不觉地把牛先生锻造成朱先生手脚上的镣铐了。我自始至终做的事都是在用纸笔操控着朱先生,让他亦步亦趋地模仿着牛先生——这件事,如果牛先生做过,有资料的记载,我便足以抛却一切顾虑,洋洋得意,而且心安理得地干上狐假虎威的行径了;可是,一旦我不得不要写到一件牛先生在世时可能并不曾或者说没有在他人的见证下发生过的事,我便显得滑稽可笑,沦落到了手忙脚乱、乃至于左支右绌的地步了。我放任牛先生把我的朱先生夺舍了,我自始至终都在作壁上观,可是我到底有没有停下来想过,在飞花绽锦的传奇背后,在齐山步斗的盛名足底,那个终究像凡人一样经历了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的牛才子,以及我所要塑造的朱先生,支撑他们屹立不倒的风骨的那个文化心理结构究竟是什么?
  眼睛不经意地向旁边一扫,陈忠实突然看到桌子上那张被撕下的皱巴巴的稿纸,他刚才应该是在它的背面漫不经心地乱涂乱画来着。稿纸上有一个歪歪扭扭毫无生气的“牛”字,还有一个因为气急败坏和沮丧不已而写得颇显暴躁的“朱”字。“朱”字的一撇一捺写得大开大合,好像正在用振聋发聩的喊声宣称:仅凭它们,就足以把上面的“牛”字支撑起来。
  那一瞬间,陈忠实倏忽明白了什么。
  他抬起头,才发现朱先生身上的光芒竟然慢慢地消隐了下去,只有温和而坚执的目光依旧闪烁着,仿佛漆黑的夜幕里一颗永不坠落的星辰。一个模糊而清晰的想法慢慢地从陈忠实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也许我要写的不是牛先生,我也绝对不可能把牛先生百分之百地还原出来,更何况这样做终究只能是东施效颦;我所能写的,我所要写的,不是一个“神”,而是一个人,一个真真切切的人。他是谁呢?是我自己心目中的牛先生,是以牛先生的精神品格和心理架构为支点撑起来的朱先生,是一个历史和人文双重语境下的虚构但又合理的朱先生。是的,我没读过四书五经,也搬弄不了之乎者也,但是以朱先生为代表的中国人的精神血脉,却是流淌在我们每个华夏子民的身体中的啊!答案就在我们自己身上,就在每一个人心里。让人物落地生根的秘诀,其实只不过就是在“牛”字底下加上一个大大的“人”字啊!
  他忍不住激动地大叫了一声,却又被自己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一看,朱先生已不知所向,三个半馍馍静静地躺在盘子里,那碟萝卜条也只动了一点点。他这才恍然大悟,自嘲似的哈哈大笑了起来,往既是饭桌又是书桌的小圆桌上畅快地一拍,他的钢笔也随着欢快地蹦了起来。陈忠实拿起没吃完的香甜的馍馍,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他能够感受到,踏着上下牙齿拍打出的节奏,奔涌而来的灵感已经在他的脑海里自由自在地飞舞起来了……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