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散文作家朱鸿:

真正的善举和义举,令人体验到的是一种美,一种喜悦,一种超拔

文字整理/季风 图片提供/朱鸿

2023年02月15日 字数:6177 浏览量:

主持编辑:季风(阳光报《非常对话》编辑)对话嘉宾:朱鸿(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散文作家)

朱鸿(左一)和作家方英文(中)、王海(右一)在陕西省渭南市澄城县尧头窑遗址考察

朱鸿(右一)和著名作家陈忠实
  嘉宾简介
  朱鸿,散文作家。已出版30余部散文集,具代表性的作品有思想求索类散文集《夹缝中的历史》、文化表现类散文集《长安是中国的心》、心灵倾诉类散文集《吾情若蓝》和长安叙述作品《朱鸿长安文化书系》。作品录用于中学语文教科书和高职语文教科书,见诸语文试卷,入选百余种散文选集。《西部心情》入选希望书库,是中国青少年素质发展论坛工作委员会推荐读物、中国青少年读写大赛指定读本;《夹缝中的历史》被列入“上海著名中学师生推荐书系——影响我高中时代的一本好书”,曾获首届冰心散文奖、第二届老舍散文奖、首届陕西图书奖和陕西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优秀学术著作《中国散文通史》对其置有分论。现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师范大学长安笔会中心主任、文学院教授。
  编者按
  在陕西作家中,朱鸿先生的散文写作绝对排在前几位。他多年在陕西一所著名的大学教书,并致力于认真写作,也积极拓展自己的散文思考及实践之路。他是一位很敏感的人,敏感真正的善举和义举,说自己一再幸运地接受善举和义举。这些特别令他终身不忘,且会以散文的语言表达出来。这大约就是一种恩情。
  他说,真正的善举和义举,不是威逼出来的,也不是利诱出来的,甚至也不是能教育出来的。它就在人的良知中,是人的一种道德需要,也是一种精神需要。他常常有行善和行义的冲动,并有过善举和义举,因为这是一种需要。
  季风:朱教授好,《吾情若蓝》是您出版的第几部散文作品?
  朱鸿:《吾情若蓝》是我写的第31部散文集。
  季风:“吾情若蓝”有什么典故么?平时人说情,都是紫红桃红等,用暖色系代表美好的事物。蓝色属于冷色调,似乎有忧伤、悲痛、悲哀等情绪。您的散文集子作为谈生活、感知等,用“若蓝”,是否在刻意避免那种世俗庸常的认知度?
  朱鸿“:吾情若蓝”初是一种感觉,并没有赋予它特别的意思。不过既然命以书名,总得蕴含一点意思吧。蓝是祖先压榨植物,其汁所成的一种颜色,属于一种创造。木蓝、马蓝、菘蓝和蓼蓝,都能染布为蓝。蓝也是大海的颜色、长天的颜色。仰望星空,可以发现汇聚在宇宙的深处汪然的、幽幽的蓝。蓝色难免是冷的,不过它更是纯净的。宝石蓝象征着希望和高贵,而孔雀蓝则颇为神秘。固然是这么一种意思,不过吾情若蓝,也并非没有高寒和圣洁的象征,就是拒绝和光同尘、拒绝滑泥扬波、拒绝随俗沉浮,更拒绝狼狈为奸和沆瀣一气。人生没有样子,怎么活着都是有根据的。然而我就这样活着,因为我觉得这样活着清爽和干净。
  季风:黄庭坚提及关于“长安”的一首诗,读起来饶有理趣,也有警世感。我记得前两句是“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横吹隔陇闻”,但后两句“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就来了语言机锋的味道,把逐利争名的“长安名利客”与单纯悠然吹笛的牧童相比。在后贬前褒中表露出作者清高自赏、不与俗流合污的态度。那种惬意的“田园牧歌式”生活也可能是以前文人觉得入世艰辛和仕途困顿,才流露出希望回归自然,过飘逸自在的理想生活,但最后只不过是他们的某种“空想”。您怎么看待文人的淡定?
  您的散文情绪里,有一直追求的自然静谧,心灵安静,包括向往的“那抹蓝”,莫非正是清正文人在底线上能保持理想纯净的苍穹之光?
  朱鸿:黄庭坚的这首诗涉及价值观和人生观,它也是任何时代的人都会遭遇的,且琢磨且实践吧!其冷暖自知,难分对错与高下。
  牧童骑牛吹笛的田园生活,也许会清贫,然而很自在。文人到长安来,也是因为长安的权力大、名利多。进入长安,是为了荣华富贵,也许真的会又荣华又富贵,然而必须得机关用尽。到底是自在好还是机关用尽了好,这就要考察以什么价值观和人生观对待此问题了。
  黄庭坚诗里的长安,应该不是指汉唐时期的长安,也不是现在西安的前身。长安是象征国都,应该指当时的东京汴梁,今之开封市。
  我的精神生活过去如何,现在还如何,其实没有大的变化。若有大的变化,当在往后的日子。我习惯沉思,这是由年少时开始对文学的追求所决定的。不仅如此,这也由性格和经济收入所决定的。我得感谢我的母校,在此工作,让我衣食无忧。
  当然,非常重要的一点是我先验地认为从事文学艺术或其他艺术,必须要让自己的灵魂像雷达一样保持敏锐,不敢让它蒙尘,且坚决避免蒙尘。我的性格容易得罪人,是因为我始终敏锐,一直不隐瞒自己的感情和观点,我以为这些有助于保护我的灵魂功能,从而感受不断,也思想不竭。
  往后我将追求更安平、更静正、更孤绝,因为有意义地创造,以审美的途径表达我的价值观和人生观,似乎比热闹更舒服。我的写作计划很多,任务甚重,也没有闲暇携着虚荣去露脸、去瞎混。
  季风:您说“自己一直跨界,混并,所历所劳一再反常,走的尽为歧途”。正如您讲的,所谓的生活本不尽善尽美,所谓的公平和正义,也只能向往和逼近。一个清正的知识分子内心深处对岁月种种烦恼及苦难缓慢浸入的无奈情绪,就可以窥见一斑,但您始终对现实生活的热爱不减。能否聊聊您幼年发蒙的生活记忆?您从小在长安县(区)的杜陵所属的村庄成长,小学、初中教育是在当地接受的,您能聊聊家乡的环境么?
  朱鸿:上大学以前,我生活在陕西省长安县杜陵人民公社蕉村大队,汉宣帝坟茔在这一带,谓之杜陵,许皇后的坟茔也在此,她的陵低于汉宣帝陵,遂谓之少陵。这里位置处在浐河与潏河之间,是一片台地,也叫原,便称杜陵原或者少陵原。若称鸿固原或者凤栖原,也有其根据的。汉唐以来,文人的诗文之中,也屡屡出现少陵原和杜陵原的。
  和我家一墙之隔的,便是蕉村小学。出入学校如出入我家,我熟悉每一间教室,也熟悉每一位老师。下课放学了,我仍在这里游逛,遂见有的老师在房檐下做饭。我的小学生活是混沌性的、试探性的,也是快乐的。
  韩家湾村是蕉村的东邻,杜陵中学便在此。我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初中生活和高中生活。那时没有学到多少知识,但我却发现了人性的善恶。若认为善是应该的、正常的,对善的感觉就会平淡。对于一个作家,年少时候的某种遭遇也未必不是富有意义的经历。
  走出杜陵中学时,我十七岁。当此之际,我已经成熟得厉害,也早就养成了一种怀疑精神,然而心灵的震荡与折磨,并未使我变得世故和油滑。与人为善,成人之美,不受人之欺,也不加害于人,算是我后来处世的基本原则。
  季风:出于某种习惯,我们把古代历史岁月里沉淀传承的散文,称古代散文;新文化运动之后,文学以白话文写作,提倡新文学,散文以它更随意、自由的形式发展蓬勃,并确立了这种文学形式。您的散文观是什么,怎么定义自己写作的实践意义和形式?
  朱鸿:这涉及散文理论,是一个学术问题。关于什么是散文,简言之:散文是兼容审美性、情感表现、智慧之光和人格意象于一体的文学形式,其格调是至诚的。它可以从容地叙述、抒情和议论,并以彼此杂糅。散文基于作家自己非凡的体验和感受,言必出心,语能跨俗。
  我写作了四十年,也是一边写散文,一边思考散文的艺术。我以为这种文学形式并非是按一下开关,作品就能出来的。实际上任何一篇散文都是灵魂的投影。归根结底,散文属于思想者化的作家的文学形式。人生、人性和人情充满了困惑,然而这正是散文作家要认真探究并表现的。不仅如此,还要在庸常且不精彩的日子里发现美,找到哲学般的见解。这是我的所想,也是我的所为。艺术之妙,得之颇难。
  季风“:静坐思过观花谢,三省吾身饮清泉”,写散文是您作为作家的主要创作,而在大学里,还有更多的领域是学术园地,需要写很多论文来证明自己的研究。您如何看待写作和学术研究二者的关系,包括处理您的教学业务?会不会在某段时间妨碍了您的写作,而在另种环境又促进了您的文学思考?
  朱鸿:我的工作状态在学校里算是特别的个案,这也是由种种因素造成的。总之,学校及学院里给了我足够的空间,从而使我得以有效地写作。我自觉是一个珍惜尊严的人,遂不敢辜负我的赏识者和支持者。在任何形势下,我都会认真写作,以更好更多的作品为学校服务。学校图书馆收藏了我三十余种著作,我盼望还有新的优秀的作品值得继续收藏。我一直在写作,谨慎地安排着我的写作计划,相信自己也能做到这一点。
  季风:您如何看待“善举”和“义举”,社会上是否有纯粹的善举?您讲述在几十年前大学毕业前,特别想吃一顿羊肉泡馍犒劳自己,在饭馆排队站了很久,到了柜台前却发现带的钱不够,正羞愧着进退两难时,有个陌生男人掏钱为您补够并迅速离开,甚至让您还来不及表达谢意。他的馈赠让您产生好感,并在很多年坚持这种暖世净世的情绪,也让自己达到了养性滋仁的人生境界。
  朱鸿:我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对道德领域的问题很是敏感。我从小就能分人为好人和坏人,这并非是由于一个人对自己做了好事或坏事从而下的结论。发现一个人的好坏是直觉判断,甚至是本能的判断。这种敏感对我的意义是,我会自然而然地亲近某种人,也会没有什么缘故地疏远某种人。虽然在一个单位、一个社区、一个界别。
  善举和义举属于同一道德层级,皆是人类的可贵品质。义举似乎略大于善举。有义举的人,必是一个能行善的人。有善举的人,当然会行善,然而它不一定直通行义。行义比行善难,这意味着一定的牺牲。做人不易,不苛求于人。行义是金,行善也是金。
  我不仅会敏感地发现善举和义举,也一再幸运地接受了别人的善举和义举,这特别令我感动,也终身不忘,且会以散文语言表达出来。这大约就是一种恩情。真正的善举和义举,不是威逼出来的,也不是利诱出来的,甚至不是能教育出来的。它就在人的良知之中,是人的一种道德需要,也是一种精神需要。
  我常常有行善和行义的冲动,也有过善举和义举,因为这是一种需要,它令人体验到的是一种美,一种喜悦,一种超拔。
  季风:您敬仰的鲁迅、孔子、歌德、托尔斯泰、王维以及才华横溢以“士雄”当誉的苏东坡,却都被您最后说他们不及陶渊明。您说“交渊明做朋友”,是欣赏那种君子固穷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文人气节吧?您的新作内涵应该也是和陶渊明坡底之菊的竞放,放弃世人熙熙攘攘的追逐名利,情愿回归本初有关吧?
  朱鸿:中国几千年历史出现了很多士人、诗人、文化人。凡是具明星资格的,我无不认真考察过,衮衮明星,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陶渊明。屈原和杜甫皆陷入迷途之中,所忠但并不漂亮。苏东坡悔悟甚晚,几乎在临终之前才意识到陶渊明的价值,且认他为师。
  陶渊明大约生于公元365年,死于公元427年。这个时候中世纪才登场,黑暗弥漫,还要经过千年才会从欧洲大陆消散。陶渊明主宰了自己的命运,起码他要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虽然贫穷,但他却获得了心灵的自由并保持了个性。陶渊明的智慧是早熟的,在蒙田、莎士比亚、卢梭和歌德对生命觉醒千年之前,他便清楚如何对待生命了。陶渊明是一个个性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快乐主义者,甚至是一个优雅的无政府主义者。
  陶渊明的观念革命了,遂超越了儒家。陶渊明的伟大在于他知道你厉害,你厉害就厉害吧,不过他会离开你,自己玩自己的,即使乞食。
  季风:您某冬夜登长陵巡阅衰草黄土,若为作文,确实也大费周章。您在关中平原上处处踏寻,在帝京帝陵上三番五次徘徊寻勘,为求当今与古迹的差异变化。您对秦汉之制的功过如何评价?
  朱鸿:1991年至1993年,我持续考察关中的形胜、史迹和遗址。这些也包括位于渭河两岸的帝陵。历代汉帝的陵大多在渭河北岸,而唐陵去渭河北岸更远。只有破旧的公交车和农民的三轮车,这些就是我当时考察的交通工具,所以一天只能登一个帝陵,要是连续登必须在当地过夜,便会增加一份住宿开支。虽然一天只能走一个帝陵,但注定是走一个少一个,我就如此这般地考察了关中所有帝陵。
  有一天我忽然想,可否专意在晚上踏勘某个帝陵,从而使在视觉上发生变化。此念让我顿时很激动,遂确定了冬日之夜上刘邦的大冢。为节约时间,我从西安坐上去咸阳的最后一班汽车,又在咸阳乘坐去窑店镇的最后一班汽车。到了那里,已经暮色四合,我便找三轮车司机,和他交涉,让送我到长陵的脚下,等探察完成,返至长陵脚下,再让他送我往渭河发电厂去,以备翌日一早回西安。
  从附近村庄的小道登长陵,沿曲径攀到长陵的顶端,仰观明月浮云,俯察烟村的麦田,我感受非凡。我怕狗,因为小时候被咬过。登长陵的时候,我特意提了一根棍子,可惜狗只在自己的村庄怒吼,并没有出来,棍子始终没有用上。
  刘邦的长陵及他子孙大冢的所在,谓之五陵原。实际上,应该为咸阳原。咸阳原是秦朝的国都所在,刘邦以咸阳宫的遗址为坟茔,目的在于绝秦脉、断秦气。在社会管理上却汉承秦制,是希望刘氏统治,除高祖以外,二世、三世,乃至万世传下来。秦朝的地盘是在二百余年兼并的战争后建立的,通过暴力取得了政权,难免顾虑再被以暴力丧失政权。这样,就实行郡县制,由中央集权,且用严刑峻法,更是极力愚民,并要统制学术思想。尽管汉与秦为敌,不过汉掌握了政权,觉得秦的设计皆是高明,遂拿来用了。
  季风:您的散文涉及入世、入史及河山地理等,风样变化很多,落笔却通俗易懂,不刻意玩那种刻板的斯文,我常推荐学生去读。推崇您从来不装腔说教的现代学者的气质。您现在的散文写作,是否用自己真诚灵魂和广博学识拓展写作的个性之变?
  朱鸿:我以散文为专攻,写作了四十余年,也出版了近四十部散文集。对于散文,我也是一边写作,一边认识。
  从散文的题材范围看,心灵倾诉类、文化表现类和思想求索类似乎都有。实际上以什么为题材,也不是一个理念就能轻易决定的。相反,它是一种精神的需要。精神到了,题材才会出现。我写作的是散文,不过越到后来,我越觉得自己无非是用散文在表达。表达我与自然的交流,我和社会的互动,我的人性骤善骤恶的闪烁,我对美的惊叹,我对丑的嗤鼻,无不在散文之中。一个人或写作小说,或写作散文,或写作诗歌,或写作戏剧,或数种文学兼作,终于构成了文学谱系,皆是一种语言信息。语言信息越大,越证明他的作品丰富。我如是想,也如是写作。
  我对散文十分追求语言艺术。我以前下足了功夫。我把每一篇的余字和余词,都如缣帛里的水分竭尽所能地挤干。尽量保持就像一句一句刻在石头上的,也像铸成青铜的。
  我至诚以待!
  季风:您如何看待世间的爱情?听说您大学毕业分配时,曾远赴新疆大漠追寻一位心仪的女生,又因为距离远而自动熄灭那种心底烈焰燃起之火。是门第出身不同还是怕安家两头牵挂?我对您的美好惆怅的一段为女性单纯的美而叹羡,读到您赤诚但又在现实中纠结的心灵,却毫无嫌憎。您假设过爱情成真的现实生活么?看得出您的家庭氛围祥和健康,夫人美丽大气,才能让您思古幽情及对社会现实思考才情更推进一步。
  朱鸿:在这个世界上爱情是有的,一瞬之欢也是有的。相信并体验过爱情的人,未必拒绝一瞬之欢。不过得意于一瞬之欢的人,未必感受过爱情。坚持爱情至上的人,也可能拒绝一瞬之欢。总是追求一瞬之欢,不知爱情为何物,其悲哀了。爱情与一瞬之欢的相通之处,就是性。爱情使性产生了精神的价值,也产生了美,并使男女都变得倾向于慈悲、慷慨、高尚并富于智慧。但一瞬之欢却往往停留在生理的层级上,快乐过去了,空虚便来了。
  我在自己的散文里,从来不拒绝写爱情。我写的和爱情有关的散文,皆是真实的。不仅感受真实,叙述真实,甚至连姓名都是真实的。包括时间和地点。之所以真实地表达,是我下了决心准备承担由文字出现的所有责任。谢天谢地,至今没有谁对我的散文发难。我由此致敬我曾经的钟情者、挚爱者。